云城初夏的午后。
谢汀晚蜷缩在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铺着厚厚羊绒毯的布艺沙发，指尖无意识地着毯子边缘柔软的绒毛。身体深处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名为“累赘”的自我厌弃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能感觉到周应星的存在。
即使他此刻并不在客厅，她能听到厨房里传来的、极其轻微却清晰的、水流冲洗蔬菜的哗哗声，刀具落在砧板上的笃笃声，以及他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哼唱声。
这些细微的声响，像一根根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地捆绑在这座用金钱和权势打造的、巨大而冰冷的金丝牢笼里。
累赘。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啃噬着她残存的意志。
她想起他为了她放弃的会议、推迟的谈判、推掉的应酬，想起他深夜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巨大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永不放弃的执着，想起他为了让她“感受”世界，笨拙地带她去超市、看电影、荡秋千……每一次，都像是在她早己冰封麻木的心湖里，投下一颗带着微弱希望的石头，却只激起一圈圈更深的、名为“亏欠”的涟漪。
他值得更好的。
他应该拥有一个鲜活、明亮、能与他并肩站在阳光下的女人。
而不是一个……永远生活在黑暗里、需要他像照顾婴儿一样事无巨细、耗尽心力去守护的……瞎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痛苦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绝，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犹豫和软弱。
她不能再拖累他了！
她必须离开！
趁他……还来得及抽身！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尽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恐惧。她猛地坐首身体，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前方。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摸索着站起身，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厨房里的动静。
水流声依旧，笃笃声依旧，哼唱声……似乎停顿了一下？
她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下一秒，哼唱声又极其轻微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走调。
她不敢再等，机会稍纵即逝。
她凭借着这段时间在公寓里摸索出的、极其模糊的肌肉记忆和方向感，尽管大部分时间都是被他牵引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朝着记忆中玄关的方向挪动脚步。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面冰冷光滑的墙壁，是玄关的隔断。
她触碰到了一根冰冷的、带着熟悉触感的金属杆——那是周应星特意为她准备的、靠在墙边的折叠导盲杖。
她颤抖着手指，极其笨拙地、带着巨大的紧张和慌乱，摸索着打开了导盲杖的锁扣，金属杆“咔哒”一声轻响，瞬间弹开，拉长。
谢汀晚凭借着导盲杖那点微弱的触地反馈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跌跌撞撞地冲向记忆中大门的方向。
二十分钟后。
“晚晚？起床咯！该吃饭了！”周应星的脚步从厨房方向急促响起。
“晚晚！你醒了吗？你在哪里？”
客厅没有，卧室没有，卫生间也没有。
“晚晚！！！”周应星撕心裂肺的、带着巨大惊恐和绝望的嘶吼声。
周应星猛地撞开公寓大门，冲进刺眼的阳光里。
“晚晚！！”他对着空旷的、只有零星行人投来诧异目光的奢华小区道路，发出了一声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嘶吼。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她像一滴水，瞬间蒸发在了这片巨大的、喧嚣的城市森林里。
他冲向监控室。
“调监控！我太太找不到了！她眼睛看不到！！！”他对着被吓呆的保安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所有出口！所有路口的监控！！给我调出来！！现在！！！”
保安被他骇人的状态吓得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操作着，巨大的监控屏幕上，无数个分割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飞速切换。
周应星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几乎要发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凌迟，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里！”保安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指颤抖着指向其中一个画面。
屏幕上，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光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银色导盲杖的瘦削身影，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和恐惧，跌跌撞撞地走出小区大门，汇入了外面汹涌的人流车流之中，像一片被卷入激流的、无助的落叶。
“晚晚！！”周应星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汹涌人潮吞噬的身影，滚烫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
“快！跟上她！所有路口的监控！给我切！！”
监控画面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疯狂切换，追踪着那个粉色的小点在巨大城市迷宫里的艰难移动。
她走得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导盲杖在坚硬的人行道上发出“哒、哒”的单调声响，好几次差点被疾驰而过的电动车撞倒，好几次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中央，被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吓得浑身僵硬，导盲杖无助地戳着地面。
每一次险象环生，都捅在周应星的心脏上。
“快！再快！！”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那个在危险边缘挣扎的、脆弱的身影紧紧抱在怀里，可他必须先找到她，必须知道她在哪里。
监控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老旧公交站台前。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站台锈迹斑斑的金属顶棚和几张冰冷的塑料长椅上。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那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瘦削身影，孤零零地蜷缩在长椅最边缘的角落里。她紧紧抱着那根银色的导盲杖。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车流的方向。光洁的头颅低垂着。在旧居烧信的玛嘉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宽檐遮阳帽的帽檐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瑟瑟发抖的雏鸟。
周应星冲出保安室，骑上物业处的摩托车，朝着那个老旧公交站台的方向，疯狂疾驰而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老旧公交站台笼罩在一片昏黄而压抑的光线里。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灰尘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城市边缘的破败气息。
谢汀晚蜷缩在冰冷的塑料长椅角落。身体因为巨大的疲惫、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那片永恒的黑暗。耳边是呼啸而过的车流声、远处模糊的市井喧嚣，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巨大的孤独感和绝望。
她摸索着身上单薄的连衣裙口袋。空空如也。没有手机。没有钱包。没有钥匙。只有那根冰冷的导盲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那个冰冷的公寓？还是那个早己退租的破旧出租屋？
她感觉自己像一粒被风吹到陌生角落的尘埃，无声无息，无人在意，最终……会在这片冰冷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消散。
就在这时。
一阵刺耳的、由远及近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砸在她的耳膜上。
紧接着，男人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敲打在她身下的水泥地面上。
一股熟悉而滚烫的气息，带着浓烈的汗味、尘土味，将她整个人笼罩。
“晚晚——”
一双滚烫的的大手，将她冰冷颤抖、蜷缩成一团的身体，死死地，紧紧地，箍进了一个剧烈起伏、滚烫如火炉般的、带汗湿气息的胸膛里。
“晚晚……晚晚……”
“……你去哪了……啊？！”
“……我……我差点……急死了……你知道吗？！”
“……我差点……疯了……！！”
过了许久许久。
她才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叹息般的低语：
“周应星，你把我，送回我的出租屋吧，我打扰你很久了”
“不可能！”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住？！你想都别想！”
谢汀晚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
“我们……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你……总要……结婚……生子的，怎么能……被我……一个瞎子……连累……”
结婚……生子……
瞎子……连累……
“谢汀晚！”周应星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巨大的声浪在空旷的公交站台回荡。
“我说过了，你不活，我也不活了。”
“不就是看不见吗，你摸摸我，我就在这里呀，你摸摸我！”
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乞求，死死抓着她的手，让她冰冷僵硬的掌心！死死贴在他滚烫的、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感受着他那如同濒死般疯狂的心跳。
“你摸啊！”他发出一声更加绝望的嘶吼。
“我的心在跳，我的血是热的，我还活着，只要你活着，我就永远在这里，什么结婚生子？什么狗屁未来？没有你谢汀晚，我周应星就是个死人！”
谢汀晚再也无法支撑，软软地向前倒去。
周应星张开双臂，将她冰冷颤抖、泪流满面的身体，再次狠狠拥入自己滚烫的、同样剧烈颤抖的胸膛里。
“……晚晚……晚晚……”
“……别走……”
“……求你……”
“……别离开我……”
“……我们回家……”
“……回家……”
主卧浴室。
按摩浴缸里放满了温度适宜的温水。氤氲的热气如同白色的纱幔，在冰冷的空气里缓缓升腾、弥漫。
周应星半跪在浴缸边，西装裤膝盖处被水浸湿，他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动作极其轻柔地用温热的湿毛巾，一点一点、极其细致地擦拭着谢汀晚浸泡在温水中的、冰冷颤抖的身体。
谢汀晚安静地靠在浴缸边缘。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那片被水汽模糊的、永恒的黑暗。只剩下深陷的眼窝里那一片死寂的灰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自我厌弃。
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每一次触碰。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划过她冰冷瘦削的肩胛骨、手臂、后背……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怜惜和一种不容亵渎的虔诚。
仿佛在擦拭一件被尘埃暂时蒙蔽的圣物。
这无微不至的呵护，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名为“累赘”的剧痛和一种被彻底物化的、深入骨髓的羞耻感。
过了许久许久。
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侧了侧头。
“……你看……”
“……连洗澡……”
“……都要……你……亲自动手……”
“……我……”
“……是不是……很……废物……”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周应星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
“不是，晚晚！不是的！”
“……你不是废物！”
“……你是周应星的宝贝！”
“听我说，我爱你，从来都不是，为了你能给我什么。你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件事本身就让我足够幸福了。”
她听到了什么？
他说，她的存在，她的活着本身就是他幸福的来源？！
尽管眼前依旧是永恒的黑暗，尽管未来依旧一片茫然。
但此刻。
在他滚烫的怀抱里。
在他那声带着巨大感恩的“谢谢你活下来”的宣告里。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和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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