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指尖的钢笔悬在化疗同意书上，墨点无声地晕开一个小圆。
他看着病床上过分安静的女人，她脸色苍白，眼底却凝着一种奇异的执拗。
“谢小姐，时间很重要，”他尽量让语气显得中性，“越早开始，控制的机会就越大。”
谢汀晚的目光掠过医生严肃的脸，落在窗外一株被风吹得摇晃的梧桐新叶上。那叶子绿得鲜嫩，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生命力。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自己垂落肩头的一缕黑发。发丝顺滑，带着健康的光泽，是周应星最喜欢用手指缠绕着把玩的东西。他总说她头发里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两周。”她开口，“麻烦您，再给我两周。” 她没有看医生瞬间蹙起的眉头，视线依旧胶着在那片绿叶上，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药……我先吃。两周后，我来办住院手续。”
她需要一个缓冲，一个把自己从里到外收拾整齐、看起来还“正常”的壳子。她需要以谢汀晚的样子，而不是一个即将被化疗摧毁的病号的样子，去见那个跨越半个地球、风尘仆仆归来的男人。
她需要一次最后的、体面的拥抱。
出院带回来的药片，裹着冰冷的糖衣，像一颗颗微型的毒药炸弹。它们准时在胃里引爆，翻江倒海。食物的香气，曾经是人间烟火最温暖的召唤，此刻却成了酷刑的前奏。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摆在面前，米粒晶莹，蒸汽氤氲，散发着最温和的谷物清香。谢汀晚拿起勺子，指尖冰凉。第一口勉强咽下，胃里立刻掀起一阵剧烈的抽搐和恶心，喉咙口发紧，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猛地捂住嘴，强行压下去，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可疼痛不等人。
那熟悉的、盘踞在腹腔深处的钝痛和尖锐的拧搅感，像饥饿的兽，在她试图抵抗食物时，便更加凶狠地噬咬。身体在发出尖锐的警告：你需要能量，即使这能量裹着毒药而来。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都带着药味的苦涩。再睁开时，她重新拿起勺子，不再去看，不再去闻，机械地、强迫性地将温热的粥送进嘴里，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胃部的剧烈痉挛和喉头强忍的翻涌。每一口都是战斗，每一口都是对身体背叛的无声镇压。她只是沉默地、一口一口地，将那维系生命又带来折磨的温热液体，灌进自己这具正在从内部腐朽的躯壳里。
门锁转动的声音清脆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
周应星甚至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行李箱和那个印着巴黎某著名甜品店标志的大盒子，目光便精准地锁定了蜷在沙发角落里的谢汀晚。
“晚晚！” 他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沉甸甸的思念，像阳光冲破云层。他几步跨过来，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她，那个精致的礼盒被随意地放在地上，他俯身，双手捧起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他的唇有些干燥，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却异常灼热，急切地描摹着她的唇瓣，仿佛要通过这个吻确认她的存在，汲取这一个月分离的所有亏欠。
他身上的雪松香水味强势地侵入她的感官，几乎盖过了她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药味。
谢汀晚的身体在他靠近的瞬间有极细微的僵硬，像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她闭上眼，承受着这个滚烫的吻，她甚至没有抬手回抱他，只是被动地、安静地承接。
在他看不见的视野盲区，她搁在身侧的手指用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锐利的刺痛，来对抗腹腔深处因他拥抱的力道而骤然加剧的钝痛，以及喉咙里因他气息靠近而再次翻涌的恶心感。
一吻结束，周应星稍稍退开些许，指腹眷恋地着她略显冰凉的脸颊，深邃的眼底盛满了归家的餍足和温柔。
“想死我的晚晚了。” 他低语，又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轻吻，这才松开她，首起身，动作利落地解开袖扣，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
“饿了吧？我买了你最爱的拿破仑，不过得先垫点正经东西。给你露一手，我在巴黎新学的奶油蘑菇汤。” 他语气轻快，带着一种急于将旅途见闻和思念都化为烟火气分享的雀跃，转身就朝厨房走去，步履间带着主人归来的笃定。
沙发上的谢汀晚，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像条小尾巴一样立刻跟过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听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感受他切菜时肌肉的轻微震动。她只是安静地、近乎贪婪地看着他走进厨房的高大背影。看着他熟练地打开冰箱门，冰箱里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看着他拿出食材放在流理台上，动作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看着他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响起，他仔细地清洗着双手，水珠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滑落。
阳光透过厨房的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带。他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是这间屋子、她这五年安稳生活的支柱和象征。谢汀晚的目光追随着他，像濒死的人仰望最后的太阳。她一动不动，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死寂的外表下，正被无形的钢针缓慢地、一下下地凌迟。厨房里渐渐传来切洋葱的笃笃声，和奶油在锅里微微沸腾的咕嘟声，温暖的食物香气开始弥漫，那是属于家的、幸福的味道。这味道钻进她的鼻腔，却像一把冰冷的钩子，瞬间勾起了胃里压抑己久的翻江倒海。她猛地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将那阵剧烈的恶心强行压了下去。
她依旧安静地看着，看着那个在厨房为她忙碌的背影，仿佛要把这一幕，连同他身上每一缕光线，每一寸轮廓，都刻进自己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眼底。
奶油蘑菇汤温润浓郁的香气在暖黄的灯光下氤氲，本该是熨帖肠胃的暖意。可那细腻的、裹着蘑菇碎粒的浓稠液体滑过谢汀晚的舌尖，却像点燃了一根引线。胃里沉寂片刻的翻江倒海瞬间被引爆，一股尖锐的酸气首冲喉咙。她握着汤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绷得发白，脸上极力维持的平静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眉心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尖刺到。
这微乎其微的变化，却精准地落入了对面那双时刻关注着她的眼睛里。
“晚晚？” 周应星放下自己的汤匙，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在她脸上，“是不是胃不舒服了？”
他记得她这几年偶尔会闹点小胃病，语气里是习惯性的关切，“脸色怎么有点白？不舒服就别硬撑了，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没有。” 谢汀晚几乎是立刻回答，试图驱散他话里的疑虑。她甚至强迫自己又舀起一勺，对着他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笑，然后迅速低下头，将那勺汤送进嘴里。吞咽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流畅，喉管却像被砂纸磨过，灼痛感一路烧下去，胃袋里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了。
她需要时间，需要把这顿他精心准备的、带着归家喜悦的晚餐完整地吃完。仿佛只有完成这个仪式，她才有资格去打破那层包裹着他们的、名为“正常”的脆弱玻璃罩。
周应星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餐厅顶灯柔和的光线落在他深邃的眉骨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那双总是洞悉一切的眼睛显得更加锐利。他没有拿起汤匙，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叩着，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她每一个细微表情背后隐藏的情绪，了解她强撑时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倔强和……恐惧。她此刻的平静，像一层薄冰，底下是汹涌的暗流。他看着她再次低下头，试图去碰盘子里他烤得金黄酥脆的面包片，那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晚晚，别吃了。”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不再是询问，而是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紧绷感，“你到底怎么了？” 那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等待着她无法再回避的答案。
谢汀晚握着面包片的手停在了半空。面包的香气钻进鼻腔，却只让她胃里那只攥紧的手拧得更紧。她没有回避，只是用一种过分冷静、过分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应星，” 她叫他的名字，“我和你说一件很严肃的事。”
周应星预感到的“不好”，从未像此刻这样具象化地逼近，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死死地盯着她，等待那柄悬在头顶的利刃落下。
谢汀晚看着他骤然变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点仅存的侥幸光芒被巨大的恐惧瞬间吞噬。她放在桌下的左手，死死抵住自己剧痛翻搅的右腹，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深深陷进皮肉里，用那尖锐的痛感来支撑自己即将崩溃的神经。
“肝转移了。”
“哐当！”
周应星面前的汤碗被猛地带倒，滚烫的奶油蘑菇汤泼洒出来，在洁白的桌布上迅速蔓延开一片刺目的、粘稠的污黄。精致的瓷碗砸在地上，碎裂声尖锐刺耳，白色的碎片和浓汤溅得到处都是。
他却像是完全没听见，也没看见。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维持着前一秒倾听的姿态，只是脸上的血色在“肝转移”三个字落下的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石膏像。
时间仿佛凝固了。餐厅里只剩下浓汤滴落在地板上的细微声响，啪嗒，啪嗒，像死亡的倒计时。暖黄的灯光此刻显得无比讽刺，将那片狼藉和男人脸上绝望的空白照得纤毫毕现。
他只是用那双空洞到极致、只剩下无边恐惧和剧痛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锁着谢汀晚苍白的脸，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玩笑痕迹。
“晚晚，你……说什么？晚晚……你再说一遍？” 他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又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指尖沾满了粘稠的汤汁。
他口袋里，那个刚从巴黎带回来的、准备晚餐后送给她的蓝丝绒首饰盒子，硌在他跪在碎瓷上的膝盖上，尖锐的疼痛微不足道，远不及心脏被生生撕裂的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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