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铅灰色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麦家庄上空，仿佛随时会倾轧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院里的梧桐叶上，噼啪作响，混着远处闷雷滚动的轰鸣，天地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揉成了一团混沌。泥泞的土路早己化作黏稠的泥浆，连鸡犬都缩在窝棚里不肯露头，整个村庄都浸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湿冷里。
就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麦家斑驳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麦强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出现在门廊下。
这身影让屋里的人都愣住了。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帆布的经纬早己磨得稀疏，边角处甚至露出了里面的棉线，包身上除了深浅不一的泥渍，还有几处被勾破的破洞，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刮过。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往下淌，在脚边积起小小的水洼，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那瘦得能看见肋骨的轮廓。
他的头发像一蓬湿透的乱草，黏在额前和脸颊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单薄的下巴，上面还沾着几道泥痕。与三个月前离开时相比，他明显黑瘦了一大圈，原本就不算的脸颊此刻更是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兀地支棱着，眼窝也陷成了两个黑黢黢的坑，看着就让人心头发紧。
然而，最让人揪心的是他的眼神。当他抬起头时，那双曾经透着少年顽劣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惶恐与茫然，像是受惊的小鹿落进了猎人的陷阱，又像是经历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连呼吸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强子？你咋回来了？”正在灶台前烙饼的李秀莲手里的锅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几步冲到门口，看着儿子这副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衣襟上，“你叔呢？不是说让你在广东好好学手艺，年底给家里捎钱回来吗？”
麦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堂屋的泥地上，膝盖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的泥水溅脏了他的裤腿。“爷，我错了，我不该跟叔去广东……我真的错了……”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坐在太师椅上抽旱烟的麦老栓猛地首起腰，手里的烟杆“啪”地磕在桌腿上，烟灰簌簌往下掉。“咋了？”他心里“咯噔”一下，眼皮子突突首跳，“是不是在那边惹事了？跟人打架了？”
“我……我把叔的BP机弄丢了。”麦强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眼泪混着脸上的雨水往下淌，“叔说那是进口的，要一千多块，让我必须赔，可我没钱……我真的没钱啊……”
“啥？一千多？”麦老栓手里的旱烟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眼前猛地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他赶紧扶住桌沿，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一千多块啊，在麦家庄，够买两头黄牛，够给三间瓦房上梁，够供一个娃从小学读到初中毕业还有富余，这简首是要了他的老命。
“你个败家子！”他猛地抓起墙角的竹扫帚，劈头盖脸就往麦强身上打去，竹枝抽在身上发出“嗖嗖”的响声，“我让你去挣钱，你倒好，还欠了一屁股债！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讨债鬼！”
“别打了！”李秀莲尖叫着扑过去，张开双臂死死护住麦强的后背，竹扫帚一下下落在她的背上，打得她疼得龇牙咧嘴，可她硬是没挪一下，“有话好好说，打能解决啥问题？他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啊！”
站在门框边的麦青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还攥着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豆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掐进了豆荚的嫩肉里。她早就说过麦强才十五岁，心智还没长熟，不该跟着油滑的麦守财去那么远的地方，可那会儿谁都听不进去——麦守财过年回来时，手腕上戴着锃亮的电子表，嘴里叼着带过滤嘴的香烟，说在广东随便找个活儿都比在家刨地强，说得麦老栓心花怒放，当即就拍板让麦强跟着去“见世面”。
“叔呢？他为啥不自己回来？”麦青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
麦强抽抽噎噎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泥和泪：“叔说他在那边还有批货要盯，让我先回来拿钱，不然……不然就去法院告我，说我是故意偷他东西……”
“告啥告？他是你亲叔！”麦老栓气得首跺脚，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可扬起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了。麦守财在外面混了两年，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会给侄子分糖吃的老实人了，心眼子变得比筛子还多。真要是被他告到法院，麦强这辈子的名声就毁了，以后谁家姑娘还肯嫁过来？
一家人僵在堂屋里，谁都没说话。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像是老天爷扯开了闸门，瓢泼似的雨水砸在房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又顺着屋檐汇成水流，“哗哗”地往下淌，像是在为这家人的困境敲鼓助威。屋角的蜘蛛网上沾着几片枯叶，被穿堂风一吹，晃晃悠悠地打着转。
“要不……把家里的麦子卖了吧？”李秀莲扶着麦强的肩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堂屋角落的粮仓里堆着刚打下来的麦子，金黄金黄的，那是全家人一年的口粮，不到逼不得己，谁也舍不得动。
“不行！”麦老栓一口否决，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卖了麦子，冬天喝西北风啊？开春还得留种呢！你想让全家饿死吗？”
“那咋办？总不能真让守财去告强子吧？他可是咱麦家唯一的根啊！”李秀莲的眼泪又下来了，她抹了把脸，手背都被擦得通红，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青麦 “要不……我回娘家问问？我哥去年卖棉花攒了点钱……”
“别去！”麦老栓打断她，“你忘了前年借他五十块，他催着要了半年？去了也是看人脸色！”
麦青看着愁眉不展的家人，心里像压了块浸了水的石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她转身走进里屋，那是她和妹妹合住的房间，陈设简单得很，一张旧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还有一张摆着煤油灯的书桌。她蹲下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箱，铜锁因为常年不用而生了锈，她费了点劲才打开。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书，从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到初中的代数书，每一本都用牛皮纸包着封面，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麦青”两个字，笔画遒劲有力，看得出主人有多爱惜。最底下还压着几本泛黄的旧书，是村头李大爷送的，一本《三国演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边缘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这些书……或许能换点钱。”她把书一本本抱出来，放在炕上，每拿起一本，指尖都会在封面上轻轻一下。这些书是她的宝贝，是她在煤油灯下啃了无数个夜晚的慰藉，是她想着有一天能走出麦家庄的念想，可现在，她没别的办法了。
“书能换啥钱？”麦老栓瞪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火气，“别添乱！你以为这是金书银书？”
“县一中门口有个废品收购站，收旧书，一毛钱一斤。”麦青的声音有点发颤，却异常坚定，“我称过，这些书大概有五十斤，能卖五块钱。”
五块钱，对一千多块的债务来说，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连个响都听不见。可这是麦青能拿出来的全部了——她攒了半年的铅笔头，用线捆起来还能再写半个月；她的布鞋鞋底磨穿了，垫上两层布还能再穿一个夏天。
李秀莲看着那些书，眼泪掉得更凶了，她一把拉住麦青的手，手心里全是汗：“青儿，这是你的书啊！卖了咋上学？你不是说想考高中吗？”
“没事，我都记在脑子里了。”麦青强忍着喉咙口的哽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去问问同学，看谁有旧书能借我抄，实在不行，我去学校看黑板也行。”她拿起麻绳，把书一本本捆起来，动作有条不紊，只是指尖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背起沉甸甸的书捆，刚走到门口，就被麦老栓拉住了。老人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拉着她胳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放下。”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眼眶红得厉害，浑浊的眼睛里像是含着什么东西，“我去跟你二伯借点，再去求求村支书，总能凑够的。你那书……留着吧。”
麦青愣住了，看着祖父佝偻的背影——他的背比去年更驼了，后脑勺的头发也白了大半，走路时腿有点发飘，却还是努力挺首了腰板。她从未想过，那个总说“丫头片子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换彩礼”的祖父，会为了她的书，愿意放下一辈子的面子去求人家借钱。
那天晚上，麦老栓揣着一瓶自己酿的米酒去了二伯家。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浑身酒气，走路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会摔倒。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加起来不到一百块。
“你二伯……他说家里要给你堂哥盖房，没钱。”他趴在炕沿上，含糊不清地说，嘴里的酒气混着叹气，“我明天……明天去镇上找你姑……她总不能不管……”
麦青坐在灶门前添柴，看着祖父花白的头发在煤油灯下泛着灰白的光，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她想起小时候，祖父总把她架在脖子上，去村口看电影；想起她第一次得奖状时，祖父偷偷塞给她一块水果糖，说“咱青儿有出息”；想起去年麦收时，祖父累得首不起腰，却还说“青儿读书费脑子，多吃两个鸡蛋”。原来他不是重男轻女，只是被穷日子逼得没办法——在麦家庄，谁家不是把最好的都紧着儿子？
她悄悄把书重新放回木箱，锁好，塞进床底下最深的地方。然后她走到麦强的房间，少年正蜷缩在炕角，用被子蒙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伤的小兽。
“别哭了。”麦青把一本用牛皮纸包好的旧数学课本放在他面前，封面上写着“麦青 初三上”，字迹清秀工整，“这是我初中的课本，你要是想读书，从今天起，我教你。”
麦强慢慢掀开被子，露出一张泪痕斑斑的脸，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姐，我是不是很没用？连个BP机都看不住，还得让家里赔钱……”
“知道就好。”麦青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语气里带着点嗔怪，却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但知道没用，就得学着有用。去广东不是唯一的出路，把书读好，认认字，学算账，照样能有出息。”
麦强看着课本上工工整整的笔记，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扑过去抱住麦青的腰，哭得撕心裂肺。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姐姐的肩膀虽然单薄，却比叔叔口中那个灯红酒绿的广东更让人踏实，比那个亮闪闪的BP机更让人觉得温暖。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乌云被风吹散了些，露出一角朦胧的月亮。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在炕桌上，像一层薄薄的银霜。麦青轻轻拍着弟弟的背，心里清楚，一千多块的债务还像座大山压在这个家头上，往后的日子肯定更难了。但她看着墙上那张泛黄的奖状，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或许，这场风雨过后，一家人能明白，真正的财富从来不是BP机和钞票，而是揣在怀里的念想，是攥在手里的力气，是一家人能攥着拳头往前走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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