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青是跑着回村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像撒了把碎玻璃，她却觉得浑身发烫，棉袄里的汗把贴身的旧衬衣浸得发潮。路过砖窑厂时，浓重的煤烟混着雪气扑面而来，她看见母亲李秀莲躺在临时搭起的草棚里，身下垫着捡来的破棉絮，额头上缠着带血的布条，暗红的血渍己经冻成了硬块。
“青儿来了？”守着草棚的工友王大爷赶紧起身，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李秀莲蜡黄的脸，“你娘为了多搬两摞砖，踩着结冰的梯子往上爬，脚下一滑就摔了。头磕在砖垛棱角上，当时就晕过去了。”
旁边纳鞋底的张婶抹着眼泪，针脚戳歪了都没察觉：“你娘这几天天天念叨你要高考，说多挣点钱给你买麦乳精。今早天没亮就来上工，还说你爱吃煮鸡蛋，托人去镇上供销社给你捎……”
麦青“咚”地跪在草棚前，膝盖撞在冻硬的泥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她把脸埋进母亲满是砖屑的手心，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肿得发亮，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是砖窑厂特有的青灰色。这双手曾在无数个深夜给她缝补衣裳，曾在她被祖父打骂后悄悄塞给她皱巴巴的毛票，现在却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冷的砖屑渗过来，烫得她心口发疼。
“娘，我不考了。”她哽咽着说，眼泪滴在母亲手背上，晕开一小片黑泥，“我回来照顾你，明天就去砖窑厂替你上工，我去打工挣钱……”
李秀莲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翅，慢慢睁开眼。她的眼神有些涣散，看了半天才认出麦青，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叹息：“傻闺女……”她没看麦青，而是望向草棚外冒着黑烟的砖窑，那座庞然大物在风雪里像头吞人的怪兽，正把一车车黄土烧成硬砖，“你记不记得你十岁那年，偷了家里的麦种，种在菜窖里？”
麦青愣住了。她当然记得。那年祖父要把她送去邻村当童养媳，换两头耕牛给叔叔娶媳妇。她趁大人不注意，偷了半瓢麦种埋在菜窖角落，幻想长出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就能证明女孩也能种庄稼，不用靠嫁人换牲口。结果被祖父发现，用赶牛的鞭子抽得她三天不能下床，菜窖里的麦种也被翻出来，倒在院子里让鸡啄了个精光。
“你娘我啊，”李秀莲突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淌下泪，混着额头渗出的血珠往下滑，“就像那菜窖里的麦种。这辈子没见过多少光，捂在土里发不了芽，可我知道，你是能长出穗子的。”
她突然用尽力气抓住麦青的手，枯瘦的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肉里，像是要把所有力气都传过去：“你要是敢不考，我就一头撞死在这砖窑上。这话，我说到做到。”
那天夜里，麦青在灶台前煮鸡蛋。煤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灯芯上结着焦黑的灯花，映着墙上贴满的奖状——从小学的“三好学生”到高中的“学习标兵”，整整一墙，被常年的烟火熏得发黄发脆，边角卷成了波浪。父亲麦守业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在冻裂的泥地上磕出闷闷的响声，火星子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你爷说，”他嗫嚅着开口，烟杆上的铜锅烫了手指也没察觉，“要是你考不上，就……就去邻村张瘸子家。他家愿意出三万彩礼，正好给你弟盖房娶媳妇。”
麦青握着锅铲的手猛地停住了。滚烫的油星溅在手腕上，烫出几个红点子，她却没觉出疼。张瘸子她知道，是邻村出了名的懒汉，前年喝醉了酒摔断了腿，快西十了还没娶上媳妇。
“我爷呢？”她把鸡蛋捞进冷水盆里，水面“滋滋”冒着白气。
“在东屋喝酒，说……说你要是敢不听话，就打断你的腿。”麦守业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吞没。
麦青把浸凉的鸡蛋一个个剥开，蛋白滑嫩，蛋黄黄澄澄的。她突然想起村口李大爷说过的话：“土地不会骗你，你播下啥种子，就长出啥庄稼。你娘播下的是盼头，你可不能长出歪苗。”
她转身往东屋走，父亲伸手想拉她，却被她甩开了。东屋的门没关严，里面传来祖父麦老栓的骂声，夹杂着酒瓶碰撞的脆响。
麦老栓正捏着瓶口往嘴里灌酒，见麦青掀门帘进来，“啪”地把酒瓶摔在地上，碎玻璃溅到墙角的鸡笼，惊得鸡“咯咯”首叫：“翅膀硬了是吧？敢跟城里小子勾三搭西！我告诉你，这学你要是敢再上，我就……”
“爷，”麦青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我要是考上大学，我娘的医药费我自己出，我打工挣钱还。麦强盖房，我出一半钱。我要是考不上，任凭你处置，嫁谁、干啥，我都不吭声。”
麦老栓瞪着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料到这个从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孙女，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昏黄的油灯照着她的脸，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雪地里埋着的星星。
灶台上的煤油灯突然“噼啪”一声，灯芯爆出个火星，把屋里的影子晃了晃。麦青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贴在斑驳的土墙上，像株被狂风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麦苗。她看着祖父气得发抖的脸，突然想起小时候，祖父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会把偷偷藏的糖块塞给她，会背着她去镇上赶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或许是从父亲没生出儿子，或许是从叔叔家添了麦强这个男丁。
“你……”麦老栓气得说不出话，抓起炕边的烟袋锅就想砸过去，手却在半空停住了。他看见麦青额角的碎发上还沾着雪粒，棉袄肘部的补丁磨得发亮，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蓝布——还是前年他穿旧的褂子拆下来的。
“明儿我去医院看我娘。”麦青说完，转身往外走。经过灶台时，她拿起一个剥好的鸡蛋，塞进嘴里慢慢嚼着。蛋黄的香味混着煤油灯的气息，在喉咙里暖融融的，像母亲手心的温度。
回到西屋，她从床底下拖出木箱，翻出陈阳帮她整理的错题本。煤油灯的光落在纸页上，把那些工整的字迹照得格外清晰。她想起陈阳说的：“辅助线画错了可以重画，路走对了就别回头。”
窗外的雪还在下，压得窗棂“咯吱”作响。麦青摊开数学卷子，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灯芯上的灯花又结了起来，她用针轻轻挑了挑，火苗“呼”地亮了些，把她专注的侧脸照得明明晃晃。
墙角的座钟敲了十下，又敲了十一下。麦青揉了揉冻僵的手指，呵出一团白气。她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或许还有更多的风浪，但此刻，煤油灯盏里跳动的光，像一粒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己经在她心里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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