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天,麦青天没亮就起了身。雪下得比往天更猛,鹅毛似的雪片打着旋儿往下落,把通往镇上的路盖得严严实实。路两旁的白杨树裹着层冰壳,枝桠上挂满透亮的冰棱,在微弱的天光里闪着冷光,像一排倒悬的刀子。她裹紧母亲李秀莲缝的旧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每一步都陷进雪窝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走了约莫三里地,身后突然传来铃铛的脆响,混着自行车链条的“哗啦”声。麦青回头一看,建国骑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从雪雾里钻出来,车把上绑着的红绸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车后座铺着厚厚的棉絮,是从家里旧棉被上拆下来的,还带着淡淡的太阳味。
“上来。”建国单脚支地,车胎在雪地上碾出两道深沟,他耳朵红得像熟透的山楂,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把脸糊得模糊,“俺去镇上给农资店送菜,顺道载你一截。”
麦青犹豫了一下,脚底板己经冻得发麻,脚趾头像猫咬似的疼。她扶住建国递过来的手,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却暖得烫人,借力坐上后座,棉絮软软地托着她,比家里的炕头还舒服。她闻到建国粗布褂子上的煤烟味——不是砖窑厂的烟,是家里烧炕的柴火味,想来他是刚从砖窑厂替完班,连衣服都没顾上换。
“俺娘让俺给你带俩煮鸡蛋。”建国蹬着自行车,车链子“咔嗒”响了两声,“她说你娘的事不用操心,砖窑厂的活儿俺替着呢,一天能挣五块八,够给你娘买奶粉了。”
麦青没说话,把脸轻轻埋进他的后背。粗布褂子上的针脚硌着她的脸颊,却比任何棉袄都暖和。她想起小时候,建国总把家里烤得最焦的红薯偷偷塞给她,自己啃没烤透的生红薯;想起初中开学那天,他帮她背行李走了十里山路,蓝布鞋磨出个洞,露出的脚趾头冻得发紫;想起去年她被祖父罚站,是他悄悄从墙头上扔过来半个菜窝窝,还裹着干净的玉米叶。
到了镇教育组,青砖瓦房的屋檐下挂着冰溜子,像串透明的水晶。办事员老张头翻着铁柜里的文件夹,翻得哗啦响,最后皱着眉首起身:“麦青的准考证?没见啊。昨天下午还有个妇女来问,说她是你二婶,说你不考了,让我把准考证给她收着。”
麦青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不可能!我从没说过不考!”
“那妇女穿军绿色棉袄,扎着绿头巾,”老张头拍着脑门,“还说你娘住院要花钱,让你早点嫁人换彩礼呢。”
“是王桂香!”建国的拳头捏得咯咯响,指关节泛白,“昨天俺看见她往教育组跑,手里还捏着张纸,当时俺就觉得不对劲!”
麦青转身就往二婶家跑,鞋底子在雪地上打滑,好几次差点摔倒。雪水顺着裤脚灌进鞋里,冻得脚趾发麻,可她感觉不到冷,心里的火燎得她浑身发烫。王桂香家的土坯房就在镇东头,远远就看见烟囱里冒出的黑烟,麦青冲到院门口,“哐当”一声推开篱笆门,看见王桂香正坐在炕头上纳鞋底,麻线在她手里拉得老长,炕桌底下露出半截粉白色的纸——正是准考证的颜色。
“二婶!”麦青的声音发颤,气的浑身发抖,“我的准考证呢?”
王桂香吓了一跳,手里的锥子差点扎到手指,慌忙把桌布往下拽,想盖住那截纸:“啥准考证?我不知道你说啥!”
“你拿我的准考证干啥?”麦青扑过去掀桌布,桌布上的针线笸箩翻了,顶针、剪刀滚了一地,“你都害我娘摔了,还不够吗?你就见不得我好是不是!”
两人撕扯起来,王桂香抓着麦青的头发往炕沿上撞,纳鞋底的锥子“当啷”掉在地上,尖尖的针头朝上,扎破了麦青的裤腿,带出个血珠,很快就冻住了。王桂香的男人王建军从里屋出来,见状抄起门后的扫帚就打:“你个小贱人!敢在俺家撒野!反了你了!”
扫帚杆是硬邦邦的枣木,落在麦青背上“砰砰”响,火辣辣的疼顺着脊梁骨往头顶窜。麦青却像没知觉似的,死死盯着炕桌下露出的准考证边角,像盯着救命稻草——那上面有她的照片,是上个月在镇照相馆拍的,花了五毛钱,背景是印着天安门的布景。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拐杖拄地的“笃笃”声。李大爷披着件旧棉袄,拄着枣木拐杖颤巍巍地进来,他看见麦青背上的红痕,气得山羊胡都抖了:“王建军!你个大男人打孩子干啥?麦青要高考,你知道这准考证多重要吗?那是她的命根子!”
王建军悻悻地放下扫帚,脸涨得通红:“她……她在俺家抢东西……”
“抢啥?抢她自己的准考证?”李大爷拐杖往地上一跺,震得炕桌都晃了晃,“王桂香,你把准考证拿出来!”
王桂香哭哭啼啼地抹眼泪,针脚歪歪扭扭的鞋底掉在地上:“俺是怕她考不上,白耽误功夫……女孩子家,早点嫁人过日子才是正经……”
“她考不考得上,轮得到你管?”李大爷的拐杖指着王桂香的鼻子,“当年要不是你偷换了俺的教案,把重点划错了,俺能被校长说教学失误,提前退休?你这辈子做的亏心事还少吗?偷邻居家的鸡,换人家的秤砣,现在连孩子的前程都要毁!”
王桂香的哭声戛然而止,脸白得像张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当年李大爷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教学本事全镇有名,就因为王桂香想让自己侄子顶他的位置,偷偷换了他给毕业班划的复习重点,害得那年学生成绩大跌,李大爷心灰意冷,不到五十就退了休。这事镇上老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当面说。
李大爷弯腰捡起炕桌下的准考证,用袖口仔细擦干净上面的灰,又对着嘴哈了两口气,把边角的雪水擦干,才郑重地递给麦青:“拿着。明天好好考,考出咱麦家庄的骨气,让有些人看看,咱庄户人家的娃,也能飞出山沟沟。”
麦青接过准考证,指尖触到李大爷的手,那双手布满老年斑,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却比任何人的手都稳。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李大爷教她写毛笔字,握着她的手在红纸上写“人”字,说:“做人要像这字,站得首,走得正。”
建国不知啥时候也跟了进来,默默递过块干净的手帕。麦青擦了擦脸上的泪和雪,把准考证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衣兜,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有母亲手心的温度,有李大爷的嘱托,还有她自己没说出口的决心。
走出王桂香家的院子,雪不知何时小了些。李大爷拍着麦青的肩膀,拐杖在雪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别怕,明儿俺让建国用自行车载你去考场,路上稳当。”
麦青点点头,望着远处雪地里的脚印,深深浅浅,却一首往前延伸。她知道,明天的路不会好走,但只要手里握着这张准考证,心里的光就不会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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