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那天，天突然放晴了。雪停了，云层像被谁掀开的棉絮，露出后面透亮的蓝，阳光穿过薄冰似的空气，洒在麦家庄的土路上，反射出细碎的光。麦青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是母亲李秀莲年轻时的嫁妆，领口用同色的线重新锁过边，胸前别着支特别的胸针——院子里的老槐树还没到开花的时节，母亲昨晚在灯下用碎白布拼了朵槐花，黄布做花蕊，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暖意，别在衣襟上，像别着团小小的春天。
考场设在县一中，校门口那棵百年老槐树枝桠遒劲，覆盖了大半个操场，树下站满了送考的人，喧闹声像刚开闸的水流。麦青挤过人群，看见陈阳穿着件挺括的白衬衫，领口系着蓝条纹领带，正跟他父亲说话。他父亲是县教育局的干部，穿着熨帖的中山装，手里捏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保温杯，时不时拍拍陈阳的肩膀，眉眼间满是温和。
“麦青！”陈阳先看见了她，快步穿过人群走过来，手里拿着支崭新的钢笔，笔帽上的金属夹子闪着光，“我爸从上海出差带的，铱金笔尖，写起来特顺滑，你拿着用。”
麦青摇摇头，指尖在布包上着：“我用自己的就行。”她从洗得发白的布包里掏出支钢笔，笔尖磨得圆圆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铜色，“这是李大爷退休时送我的，用惯了。”
陈阳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笑了笑，眼角的阳光跳跃着：“也是，你的笔写出的字比谁都有力气，上次作文竞赛，老师还在班上念你的范文呢。”
开考前半小时，建国骑着自行车“嘎吱嘎吱”地来了。车筐里放着个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缸，用棉布裹得严严实实，掀开布，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上面卧着个金黄的荷包蛋，蛋白凝得正好，蛋黄隐约透着点溏心。
“俺娘凌晨西点就起来熬粥了，”他把搪瓷缸往麦青手里塞，目光落在她胸前的槐花胸针上，又慌忙移开，不敢看她的眼睛，“俺娘说，吃了荷包蛋，考啥都顺顺当当的。俺在考场外等你，考完最后一门，俺载你回家。”
麦青接过搪瓷缸，粥的温度透过厚厚的缸壁传过来，暖得她指尖发麻。她抬头想谢他，却看见他耳根红得厉害，像染了天边的朝霞，连带着脖子都泛着粉。
进考场前，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母亲坐在建国的自行车后座上，身上盖着建国的军绿色棉袄，脸色还有点苍白，额头上的纱布换了新的，却冲她使劲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朵花；父亲站在不远处的墙根下，手里捏着顶旧草帽，草帽檐都磨破了，他不停地搓着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李大爷拄着拐杖，在老槐树下冲她点头，拐杖头在地上轻轻敲着，像在给她加油；陈阳靠在老槐树杆上，手里拿着本英语词典，手指却停在封面，目光一首落在她身上。
最让她意外的是，祖父也来了。他站在人群最外围，背着手，穿着件打了补丁的黑布褂子，像棵沉默的老槐树。看见麦青望他，他猛地别过头，对着墙根咳嗽了两声，却悄悄把揣在怀里的烤红薯往她这边递了递，红薯的热气把他的衣襟顶出个小小的鼓包。
麦青的眼眶突然湿了。她想起十三岁那年，自己躲在草垛后读借来的《红楼梦》，被祖父发现，他举着赶牛的棍子追了半条街，嘴里骂着“女娃读闲书没用”，却在她被石头绊倒时，悄悄放慢了脚步，棍子落在草垛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考场的预备铃声响了，像阵清脆的鸟鸣。麦青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画面都妥帖地收进心里，走进考场。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课桌上，像撒了层金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她坐下，轻轻抚平试卷的边角，摊开稿纸，笔尖落在纸上的那一刻，心里突然就不紧张了，像风吹过平静的湖面。
她想起母亲在砖窑厂搬砖的背影，每一步都走得沉甸甸的，砖摞压弯了她的腰，却压不弯她抬头望路的目光；想起李大爷的拐杖，在雪地里为她画出的歪歪扭扭的路，每一步都踩着踏实；想起建国冻裂的耳尖，结了层薄冰，却在递给她菜窝窝时，总先在怀里捂热了；想起陈阳递过来的钢笔，虽然没收，却记得他说“辅助线画错了可以重画”时的认真；甚至想起祖父别过头时，耳根悄悄泛起的红晕，像藏了半辈子的温柔。
这些画面像一粒粒的麦种，在她心里埋了很多年，经历过风雪，受过踩踏，现在终于要在阳光下发芽了。
考最后一门英语时，窗外的老槐树不知何时开花了。细碎的白花瓣被风卷着，像雪一样飘进来，落在试卷上，带着股清甜的香。麦青闻到这熟悉的花香，突然想起小时候，每年槐花盛开时，母亲总会摘下满筐的槐花，拌上玉米面蒸熟，再浇上点蒜水，那是她整个春天最盼的味道。
她笔尖一顿，在英语作文的最后一行写道：“I e from the soil, and I will return to it eventually. But first, I want to grow into ears of wheat, to prove that hope grow from the earth.”（我来自泥土，终将回到泥土。但我要先长出麦穗，证明泥土里能长出希望。）
交卷的铃声响起时，麦青轻轻放下笔，看着试卷上的槐花，像看着一个圆满的句号。走出考场，她看见陈阳站在槐花树下，白衬衫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冲她用力挥手。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像落了层碎金，耀眼得像城里的月光，干净又明亮。
而不远处，建国蹲在自行车旁，正小心翼翼地给母亲递水，母亲接过搪瓷缸，他又赶紧把棉袄往母亲身上拉了拉。他的军绿色棉袄沾了些草屑和泥土，却在满地槐花里，显得比任何衣服都踏实，像脚下踩着的土地。
麦青站在考场门口，望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望着漫天飞舞的槐花，突然明白了李大爷昨天说的话：“路是自己选的，柏油路有柏油路的宽敞，泥土路有泥土路的实在，选了就别怕难走，走下去就有奔头。”
风又起了，拂过槐花树，落了她满身花瓣。她轻轻笑了，像放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扛起了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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