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比麦青想象的要大,也更冷。
九月的风卷着法桐叶,像撒了把碎刀子,割在脸上生疼。她站在农业大学的校门外,望着门楣上“农林牧渔”西个烫金大字,笔画间嵌着细密的灰尘,却依旧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穿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女生的裙子在风里扬起好看的弧度,男生背着双肩包,嘴里说着她听不太懂的普通话,卷舌音发得圆润,像含着颗糖。麦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布鞋,鞋帮上还沾着麦家庄的黄泥土,被露水浸得发暗,在光可鉴人的水泥地上,像块突兀的补丁。
“同学,你是新生吗?”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生走过来,梳着齐耳短发,胸前别着“学生会”的红牌牌,笑容很温和,像春日里的暖阳,“我是大二的,负责迎新,带你去报到处吧。”
“谢谢学姐。”麦青把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包角的补丁在人群里格外扎眼——那是母亲用她穿旧的灯笼裤改的,深紫色的布,缝在藏青色的包上,像块突兀的胎记。
报到处前排着长长的队,像秋收时排队交公粮的乡亲们。麦青自觉地站到队尾,帆布包往地上一搁,刚想歇口气,就听见前面两个女生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过来。
“你看她穿的啥?灰扑扑的,裤脚还沾着泥,肯定是农村来的定向生。”穿红裙子的女生用胳膊肘碰了碰同伴,声音压得很低,却刚好能飘进麦青耳朵里。
另一个留着马尾辫的女生撇撇嘴,手里的指甲油刷得飞快:“定向生不就是来混文凭的?毕业还得回农村种地,读再多书有啥用?”
麦青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纸页被捏出深深的褶子,像她此刻皱紧的眉头。她想冲上去理论,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十三岁那年被祖父锁在柴房,她也是这样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最后却只是默默地把眼泪咽回去。李大爷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别人怎么看你是别人的事,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要往哪走。”她深吸一口气,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抚平,藏进帆布包的内袋里。
轮到她报到时,负责登记的老师抬头看了她一眼,推了推眼镜:“麦青?豫东来的?”
“嗯。”她点头,声音有点发紧。
“挺好,我们学校就需要你这样踏实的农村孩子。”老师笑了笑,在登记表上盖了个红章,“去领被褥吧,302宿舍,在三楼最东头。”
学姐帮她拎着被褥卷,穿过种满白杨树的甬道。树影在地上晃啊晃,像麦家庄田埂上的碎月光。“咱们宿舍都是本省的,好相处。”学姐边走边说,“林薇是市里头的,爸妈都是做生意的;张萌和刘芳是县城的,学习都挺好。”
推开302宿舍的门,一股雪花膏的甜香味扑面而来。三个女生围着桌子坐,桌上摊着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是麦青只在供销社橱窗里见过的饼干和巧克力。见麦青进来,她们的动作齐刷刷停了,目光像探照灯似的落在她的帆布包上,空气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
“我叫麦青,从豫东来的。”她把帆布包往床脚一放,努力让自己的豫东口音听起来不那么土,尾音却还是忍不住往上翘。
“我叫林薇。”穿连衣裙的女生瞥了她一眼,指甲上涂着亮闪闪的红指甲油,往嘴里塞了块巧克力,“那是张萌和刘芳。”她的语气淡淡的,像在说桌上的饼干。
张萌和刘芳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睛却还在麦青的帆布包上打转。
麦青的床铺在靠窗的位置,阳光能从玻璃上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床板上,像块金锭子。她刚把被褥铺开,就听见林薇对张萌使了个眼色,两人捂着嘴偷笑,肩膀一耸一耸的。麦青假装没看见,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本《农业技术手册》,趴在床沿上翻看起来。书页被翻得卷了边,纸页发黄发脆,上面的批注有的用红墨水,有的用蓝墨水,还有几处是用铅笔写的,被蹭得模模糊糊——那是她没钱买笔时,捡同学扔掉的铅笔头写的。
“你看她那本书,都破成啥样了,怕是从废品站淘来的吧?”林薇的声音不大,却像羽毛搔在麦青的耳朵里,痒痒的,又带着点疼。
“听说农村来的都特别能吃,一顿能啃三个馒头。”张萌接话,声音里带着戏谑,“以后咱们零食得藏好点,别被她偷吃了。”
麦青的手指停在“土壤改良”那一页,指腹蹭过“有机肥”三个字,突然想起母亲说的:“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啥说啥,咱把日子过好才是真的。”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仿佛那些议论声只是窗外的风声。
晚饭时,麦青跟着人流往食堂走。食堂的玻璃窗擦得锃亮,映着她的影子,灰扑扑的,像株没长好的庄稼。价目表贴在墙上,红底黑字,看得她心里发紧:一份红烧肉三块五,够她在家买两斤面粉;一笼包子两块,够母亲在砖窑厂挣半天工钱。她在窗口徘徊了半天,终于指着最便宜的白菜豆腐:“师傅,来一份这个,再来两个馒头。”
师傅舀菜的勺子顿了顿,看了她一眼,多给她盛了半勺白菜。
她端着餐盘,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白菜有点咸,馒头却很暄软,比家里的玉米窝窝好吃多了。刚咬了一口,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介意我坐这吗?”
麦青抬头,看见陈阳端着餐盘站在面前,白衬衫洗得发亮,外面套了件米黄色的夹克,笑容像窗外的阳光,亮得晃眼。“你怎么在这?”她惊讶地站起来,差点碰翻手里的搪瓷碗。
“我考上了隔壁的工业大学,今天来给你送点东西。”陈阳在她对面坐下,把餐盘里的苹果推给她,“我爸托人打听了,知道你在这所学校,特意让我过来看看。”
苹果红通通的,溜圆溜圆的,麦青在麦家庄只见过野苹果,小小的,酸酸的,还带着涩味。
“别听她们瞎议论。”陈阳看出了她的局促,往嘴里扒了口饭,“我认识咱们省农科院的李教授,他就是从农村出来的,小时候还放过牛呢,现在是全国有名的农业专家。英雄不问出处,你说是吧?”
麦青点点头,拿起苹果咬了一口,甜汁顺着喉咙流下去,像灌了蜜,心里的委屈好像也淡了些。她看着食堂里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穿着时髦,有的跟她一样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突然想起母亲说的:“土地不嫌弃种子瘦,只要肯扎根,总能长出苗来。”
晚上躺在床上,麦青听着另外三个女生讨论新买的发卡和刚上映的电影,林薇说她爸给她买了台录音机,能听邓丽君的歌。张萌说她妈给她织了件纯羊毛的毛衣,花了二十块钱。麦青悄悄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布老虎,放在枕头边。黑纽扣做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建国每次看她时躲闪的眼神,也像麦家庄的星星,虽然暗,却一首亮着。
她摸了摸布老虎粗糙的绒毛,指尖传来暖暖的温度。突然觉得安心了——不管这象牙塔有多少棱角,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她都能像在麦家庄那样,把根扎下去,汲取阳光和雨露,长出属于自己的枝叶。毕竟,她是从黄土地里长出来的,最不怕的,就是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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