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褪色的分配证与扬起的锄头
1997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麦青拖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箱,站在麦家庄的村口时,正午的日头正毒得像要把人烤化。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纳凉的老人眯着眼打量她,嘴里的旱烟袋吧嗒作响,眼神里满是诧异。
“那不是麦老栓家的青丫头吗?”有人认出了她,声音里带着惊讶,“听说在省城当干部了,咋回来了?”
“啥干部,我看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吧。”二婶王桂香的声音从人群里钻出来,她挎着个竹篮,刚从地里摘豆角回来,“读了那么多书,最后还不是得回农村刨土坷垃?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听我一句劝,嫁给邻村的会计,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麦青没理会这些议论,只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帆布箱的轮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在替她回应那些细碎的流言。箱子里装着她的大学毕业证、几身换洗衣裳,还有一本被翻得卷了角的《生态农业技术手册》——那是她拒绝省城农业局工作时,指导老师硬塞给她的,说“到哪儿都用得上”。
路过李大爷家时,老人正坐在门槛上编筐,看到麦青,手里的柳条“啪嗒”掉在地上:“青丫头?你咋回来了?不是说在省城上班吗?”
“李大爷,我回来种地。”麦青放下行李箱,蹲在老人身边,帮他捡起柳条,“我想试试咱们说过的生态农业,改良一下村里的土地。”
李大爷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好!好!回来好!咱这土地,就缺你这样懂技术的年轻人!”他站起身,往屋里喊,“老婆子,快给青丫头倒碗凉水解渴!”
“大爷,不用麻烦了,我先回家看看。”麦青笑着谢绝,心里却暖烘烘的。在这片土地上,总有人能懂她的选择,就像李大爷,永远像支撑麦田的稻草人,沉默却坚定。
推开自家院门时,母亲李秀莲正在院子里翻晒麦子,看到麦青,手里的木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圈瞬间红了:“青儿?你咋回来了?不是说今天去农业局报到吗?”
“娘,我回来了。”麦青走过去,抱住母亲佝偻的肩膀,她的后背晒得滚烫,还带着麦芒的刺痛感,“我不回省城了,我想在家种地。”
“你说啥?”李秀莲猛地推开她,脸上满是慌张,“你疯了?那可是铁饭碗!你爷爷要是知道了……”
她的话没说完,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祖父麦老栓拄着拐杖走出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色铁青,拐杖在地上顿得“咚咚”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片子不安分!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回来丢人现眼!”
“爷爷,种地不丢人。”麦青站首了身子,迎上祖父的目光,“咱村的土地越来越差,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田地荒了一大片,我学的就是这个,我想试试……”
“试个屁!”祖父的拐杖猛地指向她,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供你读大学,是让你跳出农门,不是让你回来跟土坷垃较劲的!你看看建国,人家在县城开农资店,生意做得红火;你弟弟麦强,在广东也当上小工头了;就你,读了一肚子书,越读越傻!”
“爹,您少说两句。”父亲麦守业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他看看麦青,又看看麦老栓,满脸为难,“青儿刚回来,路上累了,有啥话慢慢说。”
“慢慢说?再慢说,她就要把咱老麦家的脸丢尽了!”麦老栓气得浑身发抖,“我告诉你麦青,今天你要么回省城去报到,要么就别认我这个爷爷!”
“我的工作己经辞了。”麦青从帆布箱里拿出一张纸,递到祖父面前,“这是单位开的辞职证明。”
那是一张印着“XX省农业局”抬头的信笺,上面写着“兹有我单位员工麦青,因个人原因辞职,特此证明”,盖着鲜红的公章。麦老栓一把抢过证明,看都没看就撕得粉碎,纸屑像雪片一样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被热气卷走。
“你个疯丫头!你真是疯了!”祖父气得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犟种!”
“爹!”李秀莲赶紧扶住麦老栓,回头对麦青使眼色,“你快别说了,先回屋歇着去。”
麦青没动,只是看着祖父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父亲手足无措的样子,看着母亲偷偷抹眼泪的背影。她知道这个决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猛烈。在这个依然信奉“读书做官”的村庄里,她的选择无异于一场革命,要推翻的不仅是祖辈的期望,更是千百年来“跳出农门”的集体执念。
傍晚时分,麦家庄的空气里弥漫着晚饭的香气,夹杂着各家各户的议论声。麦青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看着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揉面,面案上的面团被揉得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母亲压抑的心跳。
“青儿,你跟娘说实话,是不是在省城犯啥错了?”李秀莲压低声音,眼睛里满是担忧,“要是真犯了错,让你叔托人说说情,别耽误了前程。”
“娘,我没犯错。”麦青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她的掌心布满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我就是想回来。您看咱村的地,一年比一年差,年轻人都走了,再过几年,怕是连种麦子的人都没有了。我学的就是这个,我想试试能不能把地种好,让大家不用再出去打工,守着家就能过上好日子。”
李秀莲沉默了,手里的面团被揉得越来越软。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娘知道你是好孩子,心善。可这农村的日子苦啊,你爷爷也是怕你受委屈。”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红了她眼角的皱纹,“你想干就干吧,娘支持你。家里的麦子够吃,娘还能动,能帮你搭把手。”
麦青的眼眶一下子热了,她知道母亲这句“支持你”背后,藏着多少担忧和勇气。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村庄里,母亲一辈子都在隐忍,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她最坚实的支撑,就像田埂上的野草,看似柔弱,却有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第二天一早,麦青还没起床,就被院子里的争吵声吵醒了。是二婶王桂香,她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对着父亲大喊:“麦守业,你管不管你家丫头?昨天跟我家老头子说,要承包村西头那十亩荒坡!那地是啥?是兔子不拉屎的石头窝!她想干啥?想把咱村的地都折腾黄了?”
“她二婶,有话好好说,青儿刚回来,不懂事……”父亲的声音带着恳求。
“不懂事就该教!”王桂香的声音尖利刺耳,“读了几天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还想搞啥‘科学种田’?我看是‘瞎折腾’!我告诉你,那地是集体的,想承包,得经过村民同意!”
麦青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二婶,那十亩荒坡早就没人种了,杂草长得比人高,我想承包下来试试,要是种好了,给村里交承包费;要是种不好,损失我自己承担,不花村里一分钱。”
“你自己承担?你拿啥承担?”王桂香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你那点学费还是建国偷偷塞给你的,现在倒好,口气比脚气还大!我看你就是在城里待不下去了,回来装大尾巴狼!”
“我有没有本事,不是靠嘴说的。”麦青的声音平静却坚定,“承包荒地是国家政策允许的,只要村支书同意,我就能签合同。二婶要是不放心,可以去村委会监督。”
“你……”王桂香被噎得说不出话,手指着麦青,半天憋出一句,“我看你就是疯了!麦老栓咋养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丫头!”
就在这时,李大爷拄着拐杖走进来,他身后跟着村支书:“王桂香,大清早的在人家院子里吵啥?有话不会去村委会说?”
“李大爷,您来得正好!”王桂香像是找到了救星,“这丫头要承包西坡的荒田,您说说,这不是瞎折腾吗?”
李大爷没理她,只是对麦青说:“青丫头,我跟支书说了你的想法,他同意了。这是承包合同,你看看,没问题就签字。”
村支书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合同,上面写着承包期限五年,每年每亩地交十斤小麦作为承包费。“麦青,这地确实荒了好几年,你愿意承包,是好事,算是给村里解决了个难题。”支书看着她,眼神里带着鼓励,“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放手去干,村委会支持你。”
麦青接过合同,笔尖在签名处悬了悬,又回头看了看堂屋的方向。祖父的身影在门后一闪而过,想必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深吸一口气,在“承包方”后面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麦青。两个字笔画遒劲,像是要在纸上扎下根去。
王桂香气得扭头就走,嘴里还嘟囔着:“等着吧,迟早得赔个底朝天!”
李大爷看着她的背影,对麦青说:“别往心里去,她就是见不得别人比她强。西坡的地硬,得先松土,我己经跟建国说了,他今天就从县城回来,帮你把锄头、犁耙都备好。”
麦青的心里一暖,眼眶有些发热。她知道,这条路不会好走,有祖父的不解,有二婶的刁难,有村民的观望,但也有母亲的支持,有李大爷的帮扶,有建国的默默付出。这些力量,就像种子扎根所需的土壤、阳光和雨水,让她有勇气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开始一场看似离经叛道的尝试。
下午,建国果然从县城回来了,还带来了一把崭新的锄头和一副犁耙。“这锄头是我托人打的,钢火好,好用。”他把锄头递给麦青,脸上带着憨厚的笑,“西坡的地我去看过了,确实硬,我找了几个人,明天先帮你把地翻一遍。”
麦青接过锄头,锄头把上还带着新木头的清香。她走到院子里,挥起锄头,朝着一块空地挖下去。锄头没入泥土的瞬间,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像是土地的回应。
夕阳的余晖透过院墙上的裂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麦青看着被锄头翻起的泥土,心里突然无比踏实。她知道,从握紧这把锄头开始,她的人生就和这片土地紧紧连在了一起。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她都要像田埂上的野草一样,扎下根去,迎着风,向着光,顽强地生长。
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混合着泥土的芬芳,那是麦青从小闻到大的味道,也是她此刻决心要守护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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