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寒夜里的炉火
麦强是踩着除夕夜的鞭炮声回来的。
那时麦青正和母亲在厨房包饺子，韭菜鸡蛋馅的香气混着煤炉的烟火气，在屋里弥漫。祖父麦老栓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火光在他满脸的皱纹里明明灭灭。父亲麦守业蹲在地上贴春联，红纸被北风刮得哗啦响，他手忙脚乱地用唾沫沾着边角，嘴里念叨着“岁岁平安”。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裹挟着一股寒气。麦青探头出去，看见麦强站在门槛外，头发乱糟糟的，棉袄上沾着泥点，手里的蛇皮袋瘪瘪的，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强子？”李秀莲手里的擀面杖“当啷”掉在案板上，声音都变了调，“你咋才回来？不是说腊月廿八就到县城了吗？”
麦强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往屋里挪，脚底板在地上拖出两道泥痕。他不敢看祖父的脸，也不敢看姐姐的眼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蛇皮袋往墙角一扔，“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爷，爹，娘，姐……我对不起你们。”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我被骗了，钱都没了……”
蛇皮袋从墙角滚下来，露出里面几件皱巴巴的旧衣服，除此之外，啥都没有。
麦老栓手里的旱烟袋“啪”地摔在地上，烟锅子在青砖上磕出火星：“我就知道！让你好好在合作社干活，你非听那些狐朋狗友的，说什么去南方搞‘大事业’！现在好了，钱呢？盖房的钱呢？你要让老子死了都没地方埋吗！”他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墙边的拐杖就要打。
“爹！”麦守业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脸涨得通红，“大过年的，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麦老栓的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响，“当初他要去广东，我就拦着不让，你非说‘孩子大了有主见’！现在钱被骗光了，你让他咋抬头做人？麦家庄谁不知道他要盖房娶媳妇？”
麦强趴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把青砖洇湿了一大片：“我错了……他们说只要交三万块入会费，就能当经理，每月能分好几千……我把攒的两万块都交了，还借了工友一万……结果人跑了，厂房是空的，啥都没有……”
“传销！”麦青心里咯噔一下。前阵子乡上刚发了宣传单，说这种“拉人头赚钱”的都是骗局，没想到麦强还是栽了进去。她想起麦强临走时的样子，背着新做的帆布包，胸脯挺得高高的，说“等我回来就盖两层小楼，让姐和娘住朝南的大房间”，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
“起来吧，地上凉。”麦青走过去，伸手想拉他，却被麦强甩开了。
“姐，你别碰我，我不配……”他把脸埋在胳膊里，声音嘶哑，“我知道你最看不起我，说我好吃懒做……现在我又把钱赔光了，我就是个废物……”
“谁说你是废物了？”麦青的声音沉了沉，弯腰捡起地上的蛇皮袋，从里面翻出个小本子，“这是啥？”
那是个磨得卷了边的笔记本，里面记着密密麻麻的车号和路线。麦强在合作社负责运输时，每次跑长途都把沿途的加油站、维修点记下来，哪个路段有测速，哪个服务区的饭菜便宜，写得清清楚楚。
“你在广东跑运输时，也记这些了？”麦青翻到后面几页，果然有新的字迹，记着广州到深圳的货运价格，还有几个货主的联系电话。
麦强愣了愣，点点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我想着……万一回来还能帮合作社跑长途……”
“这就不是废物干的事。”麦青把笔记本塞回他手里，语气缓和了些，“钱没了可以再赚，人回来就好。大过年的，先起来吃饺子，有啥话明天再说。”
李秀莲赶紧过来帮腔，把麦强从地上拽起来，拍着他身上的土：“对对，先吃饺子，妈给你煮了红糖鸡蛋，补补身子。”她偷偷给麦青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再说重话。
麦老栓还在气头上，背对着他们坐在太师椅上，肩膀一鼓一鼓的。麦守业蹲在地上，默默捡起旱烟袋，用袖子擦了擦烟锅，又给老爷子塞回手里。
年夜饭的气氛格外沉闷。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歌舞声热热闹闹的，却盖不住屋里的尴尬。麦强低着头扒拉饺子，筷子碰着碗沿，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不敢夹菜，连祖父最爱吃的红烧肉，也只敢瞟一眼。
“吃块肉。”一只枯瘦的手突然伸过来，夹了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在他碗里。
麦强猛地抬头，看见祖父麦老栓背对着他，烟袋锅子在黑暗里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爷……”他的嗓子像被堵住了，话都说不出来。
“吃你的。”麦老栓的声音闷闷的，“吃完了滚去睡觉，明天跟你姐去合作社，从卸货开始干起。要是敢偷懒，我打断你的腿。”
麦强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却带着股热乎劲儿。他把那块肉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去，肥肉的油香混着眼泪的咸味，在喉咙里烧出一条暖烘烘的路。
后半夜，麦青被院里的动静吵醒了。她披衣下床，看见麦强蹲在煤炉边，正往炉膛里添煤。火光映着他的脸，下巴上冒出了青茬，眼神却比以前亮了些。
“咋不睡？”麦青走过去，把一件厚棉袄搭在他肩上。
“睡不着。”麦强往炉子里添了块新煤，火苗“呼”地窜起来，“姐，我明天就去合作社干活，不要工钱，管饭就行。等我赚够了钱，一定还上借工友的一万块。”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知道合作社现在缺人跑长途，我熟悉路线，能把运费压到最低……”
“合作社确实缺个跑长途的。”麦青在他身边蹲下，煤炉的热气烤得人暖暖的，“但工钱得给，按合作社的规矩，每月三百，干得好多发奖金。至于欠的钱，不急，慢慢还。”她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给麦强，“这是我攒的五千块，你先寄给工友，就说剩下的按月还，人家能借你钱，是信得过你。”
麦强捏着信封，厚度不大，却沉甸甸的。他知道这是姐姐准备给母亲治病的钱，上次母亲去县城拍片子，医生说腰椎间盘突出得趁早治，不然老了会瘫。
“我不能要……”他把信封往回推，手都在抖，“娘的病要紧……”
“病能慢慢治，人心不能凉。”麦青把信封塞进他兜里，按住他的手，“你记住，咱麦家人可以穷，但不能让人戳脊梁骨。钱没了可以再赚，要是丢了信誉，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煤炉里的火苗“噼啪”响了两声，映在麦强脸上，他眼里的迷茫渐渐被什么东西取代了，亮得像落了星星。
“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堂屋的动静打断了。
麦老栓披着棉袄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布包，往煤炉边一坐，把布包往麦强面前一推：“这里面是我攒的两千块，是给你盖房的，你先拿去还账。”布包是用李秀莲的旧头巾包的，边角都磨破了，“别以为我是心疼你，我是不想让人家说咱麦家没担当。”
他顿了顿，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又填上烟丝：“明天跟你姐去合作社上工，要是敢耍滑，我不光打断你的腿，还把你赶出麦家庄，永远别回来。”
麦强看着那个布包，又看看祖父佝偻的背影，突然“咚”地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爷，我记住了。”
麦青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煤炉的热气拂过脸颊，带着烟火气的温暖，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人踏实。她想起小时候，麦强总爱跟在她身后，像条小尾巴，她放牛时他就在旁边捉蚂蚱，她偷偷读书时他就帮着望风，虽然被宠得有些懒惰，心眼却不坏。
或许成长就是这样，总要摔几次跤，走几段弯路，才能明白哪条路最踏实，哪个地方最温暖。
“起来吧，”麦青把他拉起来，指了指煤炉上的水壶，“水开了，灌壶热水，咱去给守夜的建国送点饺子。”
麦强点点头，拿起水壶的手稳了许多。他往保温桶里装饺子时，特意多夹了几块红烧肉，都是刚才没舍得吃的。
走出院门时，北风还在刮，但不知怎的，没那么冷了。远处的田野里，新播的冬小麦在雪下沉睡着，等待着春天的苏醒。麦青知道，只要这炉火还在，只要这家人的心还在一块儿，再大的风雪，也挡不住日子往暖里过。
就像那些曾经的隔阂与偏见，终会被这寒夜里的炉火融化，变成最实在的牵挂，在岁月里慢慢沉淀，酿成比麦香更醇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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