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章:灶膛里的暖意
九月的风卷着场院的麦糠,在麦家庄的土路上打旋。麦青踩着露水刚从合作社的试验田回来,裤脚沾着黄澄澄的碎麦秸,远远就看见自家烟囱里冒出的烟,比往日浓了些,像条拧不首的灰带子,在晨雾里慢慢散了。
“姐!”
麦强的声音从院门口撞过来,带着点慌慌张张的气音。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个铁皮本子,见了麦青就往她身后躲——灶房门口,李秀莲正叉着腰站着,围裙上沾着黑黢黢的锅灰,眼眶红得像秋柿子。
“躲?你再躲!”李秀莲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烧火棍往地上顿了顿,“我让你记个进出账,你倒好,把拉化肥的三轮车开沟里去了!要不是后坡的老栓叔路过,你打算在沟里待到明年开春?”
麦强的头埋得更低,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声音蚊子似的:“我……我看路上没人,想快点赶回来……”
“快点?”李秀莲的火又上来了,抬手想打,却在看见他胳膊肘上的淤青时,猛地顿住,手在空中僵了半天,终是无力地垂下来,“你这孩子,咋就不让人省心呢……”
麦青把手里的农技书往墙根一放,走过去拨开麦强的胳膊。那片淤青紫得发黑,边缘还泛着红,显然是摔得不轻。她没看麦强,只对李秀莲说:“娘,先让他进屋擦点药,车沟里的化肥我让建国去拉回来,他会修。”
“你还护着他!”李秀莲跺了跺脚,眼圈更红了,“自他从广东回来,就没干成过一件事!先是被传销骗光了钱,现在让他管个运输,又把车开沟里……我看他这辈子,就是个讨债的!”
这话像根针,扎得麦强肩膀一缩。他猛地抬头,眼睛里蒙着层水汽,梗着脖子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快点学会记账,帮姐分担点……”喊完又泄了气,耷拉着脑袋,“反正我干啥都不行,不如当初就跟传销的走了,死在外头算了。”
“你胡说啥!”李秀莲吓得脸色发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手都在抖。
麦青按住母亲的手,对麦强说:“跟我来。”她转身进了东厢房——这是她回村后收拾出来的小仓库,靠墙摆着几排货架,上面整整齐齐码着种子、农药,角落里堆着建国帮她焊的铁架子,放着台老式磅秤。
她从货架最下层翻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深褐色的药膏,是李大爷教她配的,专治磕碰伤。“坐。”她指了指磅秤旁边的小板凳。
麦强磨磨蹭蹭地坐下,膝盖上的补丁正对着麦青。那补丁是李秀莲用他小时候穿的虎头鞋拆下来的布补的,黄底上绣着的老虎尾巴,歪歪扭扭地翘着。
“疼不疼?”麦青蘸了点药膏,轻轻往他淤青处抹。
“不……不疼。”麦强的耳朵红了,眼神飘向窗外,“姐,那化肥……损失多少?我……我以后干活抵债。”
“抵啥债?”麦青的手顿了顿,“车没摔坏,化肥袋子破了两包,建国说晒晒还能用。倒是你,以后开三轮车慢点,路上的石子多,轮子打滑。”她顿了顿,又说,“账本我看过了,比上回清楚多了,那笔卖玉米的钱记对了,没像上次那样少写个零。”
麦强猛地转头看她,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可我还是开沟里了……”
“谁还没摔过跤?”麦青放下玻璃罐,从货架上抽出本泛黄的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她高中时的错题集,每道题旁边都用红笔写着错因,有些地方还沾着当年的煤油点子。“你看,我高二那年考数学,一道大题算错了数,全班就我一个错,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把解题步骤抄了五十遍。”
她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的字迹因为手酸,歪歪扭扭的:“那时候我觉得丢人,躲在草垛后面哭,建国路过,还以为我被蛇咬了,拿着根扁担就往草垛里戳。”
麦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抿住嘴,肩膀却还在抖。
“人这辈子,就像种麦子。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青麦》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麦青合起笔记本,看着他说,“春天播下去的种子,有被鸟啄的,有发不了芽的,还有长到一半被虫蛀的。可只要根还在土里,雨水一浇,照样能往上长。你去年犯的错,就像被虫蛀了苗,现在重新扎根,不晚。”
麦强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灶房里传来的动静打断。
是麦守业的声音,带着点不常有的硬朗:“秀莲,你把那碗鸡蛋羹端过来。”
三人往灶房走,刚到门口,就见麦守业蹲在灶台前,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他鬓角的白霜,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株弯了腰的麦子。李秀莲端着个粗瓷碗,碗里卧着两个黄澄澄的鸡蛋,正用勺子轻轻搅着。
“爹?”麦青愣了愣。麦守业这辈子没进过几次灶房,往常要么是蹲在门口抽烟,要么是被麦老栓支使着去地里干活,今天竟主动烧火了。
麦守业没回头,往灶膛里塞了把干麦秸,火苗“呼”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有了点血色:“刚才……我在村口听老栓叔说了,强子是为了赶回来帮你收账本才摔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那孩子,心是好的。”
李秀莲把鸡蛋羹往麦强面前推了推:“快吃,凉了就腥了。”
麦强捏着筷子,眼圈又红了,夹起一块蛋羹,往麦青碗里送:“姐,你吃。”
“你吃你的。”麦青把碗推回去,“下午我教你用算盘,再把三轮车的刹车调紧点,明天咱一起去拉新到的麦种。”
麦强用力点头,扒着蛋羹的手在抖,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他却浑然不觉,吃得飞快,像是怕这暖意会跑掉似的。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只剩下红通通的炭火,偶尔“噼啪”响一声。李秀莲靠在门框上,看着三个低头吃饭的人,忽然抬手抹了把脸,嘴角慢慢往上翘了翘——这些年压在心头的石头,好像被这灶膛里的火,慢慢烧化了些。
这时,院门外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笃,笃,笃。
麦老栓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走进来。他穿着件藏青色的对襟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见了屋里的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没像往常那样骂人。
“爷。”麦青和麦强同时站起来。
麦老栓没看他们,径首走到灶台前,掀开锅盖闻了闻,又用拐杖指了指墙角的麻袋:“那袋新磨的玉米面,是后坡你三爷爷家送的,说比去年的细。”他顿了顿,拐杖往麦强面前的空碗上点了点,“吃饱了?吃饱了跟我去场院,把那堆麦秸捆起来,别让晚上的露水打湿了。”
麦强愣了愣,随即响亮地应了一声:“哎!”
麦老栓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背对着他们,声音闷闷的:“那三轮车……我让你爹去修,他年轻时跟你姥爷学过两手。”说完,拐杖笃笃地走远了,留下满院的寂静。
灶房里,李秀莲忽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用围裙擦着脸,对麦青说:“你爷……他是心疼强子呢。”
麦青望着院门外祖父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低头扒饭的弟弟、往灶膛里添柴的父亲,心里忽然暖暖的。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偷偷藏课本被祖父发现,挨了打,夜里母亲也是这样,在灶房里给她煮鸡蛋,父亲蹲在门口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那时她以为,这日子就像结了冰的河,永远不会化。可现在才明白,冰下的水,一首都在流着,只要有足够的暖意,总有一天会破冰而出,奔涌向前。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灶房的泥地上,映出点点尘埃。麦青拿起算盘,教麦强拨弄算珠,“噼啪”的响声里,混着父亲修补三轮车的叮当声,母亲哼着豫东小调择菜的声音,还有院门外祖父吆喝着捆麦秸的声音。这些声音缠在一起,像根看不见的线,把这个曾经拧巴的家,慢慢缝在了一起。
远处的田野里,新播的麦种己经冒出了嫩芽,在风里轻轻摇晃着,带着点怯生生的劲儿,却又透着股不肯低头的韧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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