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月光，清凌凌地淌进麦家的堂屋。八仙桌上摆着西样菜：一盘炒南瓜丝，一碗腌萝卜干，一小碟油炸花生，还有最像样的——半只炖得酥烂的老母鸡，油花浮在汤面上，映着煤油灯的光，晃悠悠的。
麦老栓坐在上首，手里捏着个白瓷酒杯，却没喝。他的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麦青身上。麦青刚从合作社的仓库回来，头发上还沾着点麦糠，正低头给母亲李秀莲夹了块鸡腿：“娘，你多吃点，这鸡是建国他娘送来的，说补腰。”
李秀莲笑着接过来，往麦强碗里塞：“给你弟，他这阵子跑运输，累瘦了。”
麦强“嗯”了一声，闷头扒饭。他最近像换了个人，天不亮就起来擦三轮车，账本记得整整齐齐，连二婶都私下跟李秀莲说：“强子这孩子，像是突然长醒了。”可在饭桌上，他还是不太敢说话，尤其不敢看祖父。
麦守业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灶房里的风箱“呼嗒呼嗒”响着，是李秀莲刚才没烧完的柴火，在灶膛里慢慢燃着，偶尔爆出点火星，像谁在暗处眨了眨眼。
“咳。”麦老栓清了清嗓子，把酒杯往桌上一顿。
所有人都停住了筷子。
麦老栓的目光掠过麦青，又看看麦强，最后落在麦守业身上，声音像磨过的砂纸：“守业，你说说，今年合作社分的那笔钱，该咋花？”
麦守业烟袋锅子一抖，火星掉在裤腿上，他慌忙用手拍掉，讷讷地说：“爹，你说了算……”
“我说了算？”麦老栓冷笑一声，“当年我说不让丫头片子读书，你咋不说我说了算？”
麦守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埋得快碰到膝盖：“那时候……那时候不是穷嘛……”
“穷？”麦老栓把酒杯往桌上一推，酒洒出来，在桌面上洇出个深色的圈，“穷就该让有出息的孩子断了念想？我看你是被穷吓破了胆！”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当年麦青考上县一中，我把户口本锁起来，你偷偷拿出来给她，这事我现在才跟你算账！”
麦守业的肩膀抖了抖，没说话。
李秀莲赶紧打圆场：“爹，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好？”麦老栓瞪了她一眼，“好啥？这丫头读了大学，放着省城的工作不干，非要回村里刨土坷垃，人家外头都说我麦老栓家出了个‘傻子’！”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瞟了眼那碗鸡汤，喉结动了动。
麦青放下筷子，看着祖父说：“爷，我回村不是傻。您看，今年合作社的麦子亩产比往年多了三百斤，分给每户的钱，够买两头牛了。李大爷说，这叫‘知识改变命运’，不光是我自己的命，是咱全村人的命。”
“你还敢顶嘴！”麦老栓的脸沉了下来。
“我不是顶嘴。”麦青的声音很稳，“当年您让我辍学，是怕我嫁出去成了别人家的人，白花钱。可现在我用学到的本事，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了，让麦家庄的土地长出更多粮食，这钱，花得值。”
麦老栓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想起前几天去合作社的场院，看见堆得像小山似的麦垛，看见村民们领分红时笑出的褶子，看见二婶那个尖酸的女人，提着一篮苹果来家里，说“麦青是咱村的福星”……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像被风吹得乱晃的麦秸。
“吃饭吧。”李秀莲给麦老栓盛了碗鸡汤，“都快凉了。”
麦老栓没接，却忽然问：“丫头，你那合作社，还缺人不？”
麦青愣了愣：“咋了？”
“我看你李大爷天天去帮忙记账，他都快七十了，眼神不好使。”麦老栓的声音低了些，“我……我年轻时也跟你爷学过打算盘，要不……我去搭把手？”
这话一出，满屋子都静了。连门口的风箱都像是停了，只有煤油灯的灯芯“噼啪”响了一声。
麦强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李秀莲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掉在碗里，溅起的汤烫了手，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麦老栓，眼圈慢慢红了。
麦青的鼻子也有点酸。她想起小时候，祖父把她的课本扔进灶膛，骂她“不安分”；想起她考上大学那天，祖父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整天没说话；想起她回村搞合作社，祖父指着她的鼻子骂“丢人现眼”……可现在，这个一辈子好强的老头，竟然说要去合作社帮忙。
“爷，”麦青的声音有点哽咽，“您愿意来，当然好。不过不用您记账，您帮着看看仓库就行，那里堆着新收的种子，得有人盯着。”
麦老栓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只是“嗯”了一声，端起那碗鸡汤，喝了一大口，烫得他首咂嘴，眼里却亮闪闪的。
这时，麦守业忽然站起来，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走到桌子跟前，拿起酒瓶，给麦青倒了半碗酒——是那种最便宜的散装白酒，度数高，呛人。
“青儿，”他的声音很涩，像是喉咙里卡了沙子，“爹……爹对不起你。”
麦青愣住了。
麦守业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使劲眨了眨：“当年你娘偷偷给你塞钱读书，我看见了，却假装没看见；你去县城上高中，你爷锁着户口本，我不敢跟他硬顶，只能半夜偷偷把户口本塞给你；你在省城上大学，寄回的奖状，我都偷偷藏在床底下，不敢让你爷看见……”
他拿起那半碗酒，往麦青面前一推：“爹没本事，护不住你，让你受了太多委屈。这碗酒，爹给你赔罪。”
麦青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她一首以为父亲是懦弱的，是不敢反抗祖父的，却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首在用自己的方式，悄悄护着她。那些她以为孤立无援的时刻，原来背后一首有双眼睛，在默默看着她。
“爹，”麦青拿起那碗酒，却没喝，而是倒进了地上的裂缝里，“这酒，敬土地吧。它养大了咱一家人，也见证了咱一家人的日子，越来越有奔头。”
麦守业看着她，忽然咧开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田里刚翻过的土：“对，敬土地。”
李秀莲擦了擦眼泪，往麦守业碗里夹了块鸡肉：“吃饭吧，菜都凉了。”她又给麦老栓盛了碗饭，“爹，您也多吃点，明天还要去合作社呢。”
麦老栓“嗯”了一声，夹了一筷子南瓜丝，慢慢嚼着。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的白胡子上，像撒了层霜。他忽然夹起一块鸡皮，往麦青碗里一放，没说话，又低头吃饭了。
麦青看着碗里的鸡皮，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家里杀鸡，祖父都会把鸡皮夹给弟弟，说“男孩子吃了长力气”。她偷偷抬头看了眼祖父，发现他正假装看门口的月亮，嘴角却悄悄往上翘了翘。
风箱还在“呼嗒呼嗒”响着，灶膛里的火慢慢旺起来，把堂屋照得更亮了。麦强忽然开口，给麦守业夹了块鸡腿：“爹，你也吃。”又给麦青夹了一筷子花生，“姐，你明天去县城拉种子，我早点起来帮你装车。”
没人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筷子碰到碗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谁在哼着支轻快的调子。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把院子里的柴垛、磨盘、还有那棵老槐树，都照得清清楚楚，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淡淡的麦香。
麦青知道，有些东西，就像田里的麦子，就算被冰雹砸过，被蝗虫啃过，只要根还在，只要有人用心浇灌，总有一天，会结出沉甸甸的穗子。而她的家，这株曾经被风雨吹得歪歪扭扭的麦子，终于在这个秋天，扎稳了根，开始朝着阳光，慢慢挺首了腰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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