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章:老井里的月亮
一场秋雨刚过,麦家庄的土路被浇得黏糊糊的,踩上去能听见“咕叽咕叽”的声响。麦青提着个铁皮桶往村西头走,桶沿上挂着的铜铃铛“叮铃叮铃”响,惊飞了墙头上几只啄食的麻雀。
“青丫头,又去老井打水?”村口磨坊的王大爷探出头来,手里还攥着磨盘的木柄,“那井不是快干了吗?我家昨天去拉水,桶底都没盖住。”
“李大爷说井底下还有点水,就是得慢慢淘。”麦青停下脚步,指了指桶里的铁瓢,“我淘点回来,给合作社的种子泡发芽水,那批麦种娇气,得用井水才好。”
王大爷“哦”了一声,看着她的背影叹道:“这丫头,真是把心都扒给土地了。”
老井在村西头的槐树下,井口用青石板围着,边缘被几代人的手磨得光溜溜的。井绳是新换的粗麻绳,上面还带着新鲜的麻纤维——是麦守业昨天蹲在井边搓了一下午弄好的,说“旧绳子不结实,别让丫头掉下去”。
麦青把桶放下去,绳子“咯吱咯吱”地往下滑。井不深,也就两丈多,可水线低得很,桶晃悠了半天,才勉强舀上来小半桶,浑得像泥浆,里面还沉着几片枯黄的槐树叶。
“得一点点淘。”麦青挽起袖子,用瓢把浑水往外舀。水溅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圈,像谁在地上画了串省略号。
“我来。”一只粗糙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抢过她手里的瓢。
麦青抬头,看见麦老栓站在身后。他穿着件深蓝色的对襟褂子,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却没往地上戳,只是捏在手里,像握着根烧火棍。
“爷,您咋来了?”麦青有点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
“我来看看。”麦老栓蹲下身,舀起一瓢水,慢慢往外倒,“这井,还是我爹那时候挖的。当年你爹娶媳妇,就是用这井里的水给你娘洗的嫁衣。”
麦青愣了愣。她从没听过祖父说这些。在她的记忆里,祖父要么是在田里骂骂咧咧地赶麻雀,要么是在堂屋里对着父亲吹胡子瞪眼,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那时候井水旺得很。”麦老栓的声音慢悠悠的,眼睛望着井口,像是在看很深很远的地方,“夏天一到,满村子的人都来挑水,木桶撞着井沿,叮叮当当的,能热闹到后半夜。你娘刚嫁过来那阵子,总抢着来挑水,说‘井水比河里的甜’,结果每次都把水桶掉井里,你爹就得脱了鞋下去捞,上来时裤腿能拧出半桶水。”
他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干巴巴的,像风吹过枯树枝:“你娘那时候总说,‘等咱有了孩子,就让他喝这井水长大,长得壮壮的’。后来生了你,她抱着你在井边坐了一下午,说‘咱闺女的眼睛,比井水还清亮’。”
麦青的手停住了。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傍晚牵着她的手来井边,把凉毛巾浸在井水里,拧干了敷在她额头上,说“井水凉,能败火”。那时候的井水真清啊,能看见井底的鹅卵石,还有天上的云彩在水里飘。
“是我糊涂。”麦老栓把瓢往桶里一放,水花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没擦,“你娘说你眼睛亮,我偏觉得丫头片子没用;你娘偷偷给你塞钱读书,我看见了,却假装被烟呛着转过头;你考上大学那天,邮递员在村口喊你的名字,我躲在柴房里,听见你娘哭,我也跟着掉了两滴泪,却嘴硬说‘哭啥,还不知道能不能读出个名堂’。”
他拿起井绳,慢慢往下放,动作笨拙得像个学手艺的孩子:“前儿个,我去合作社的场院,看见墙上贴的奖状,有你在县一中得的奥数奖,有你大学的奖学金证,还有合作社被乡里评上‘先进’的红绸子……我数了数,一共十七张。”
麦青的鼻子忽然酸了。她看着祖父佝偻的背影,脊梁骨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这个一辈子把“重男轻女”挂在嘴边的老头,原来什么都记着,像把那些事都藏在了井底下,平时不声不响,一掏出来,全是带着温度的念想。
“爷,”麦青轻声说,“井快淘干净了,您歇会儿。”
麦老栓没停,继续往下放桶:“我再淘两桶。你娘那腰疼病,用这井水泡泡脚才好。当年她生你弟弟,月子里用了河里的凉水,落下的病根……”
话没说完,井绳忽然“啪”地一声,断了。
“哎呀!”麦青赶紧扑到井口,只见木桶在井底下打了个转,沉在了水洼里,只露出个桶底。
麦老栓也慌了,拄着拐杖想往下趴,被麦青一把拉住:“爷,您别动,我来!”
麦青脱了鞋,刚要往下跳,就见麦守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拿着根新绳子:“爹,青儿,我听说绳断了……”他看见井底下的桶,赶紧把绳子递过来,“我来捞,我身子骨比你们灵。”
“你别逞能。”麦老栓把拐杖往他身上一戳,“你年轻时掉井里崴了腿,忘了?”他转向麦青,声音软了些,“让强子来,那小子最近天天练蹬三轮车,胳膊有劲。”
正说着,麦强骑着三轮车“吱呀”一声停在井边,车斗里还装着两袋化肥。他跳下来,看见井底下的桶,二话不说就解腰带:“我下去!我瘦,能钻进去!”
“胡闹!”李秀莲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手里还攥着块刚蒸好的玉米面饼子,“井壁滑,摔着咋办?”
一家人围着井口,你一言我一语,倒把断绳的慌张冲淡了些。最后还是麦守业找了个长钩子,慢慢把桶勾了上来,桶底磕瘪了一块,却还能装水。
“能凑合用。”麦守业擦了把汗,把桶递给麦青,“水也清了,够不够?不够我再淘几桶。”
麦青看着桶里的水,清得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映着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她忽然笑了:“够了,这么清的水,泡出来的麦种肯定能长好。”
夕阳把一家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井台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画。麦强把三轮车往树上一拴,帮着往桶里装水;麦守业蹲在地上,慢慢接那根断了的绳子,想把它接起来;李秀莲把玉米面饼子掰成几块,递给麦老栓一块:“爹,尝尝,我放了点糖。”
麦老栓接过来,咬了一口,忽然指着井里的水说:“你们看,月亮出来了。”
众人往井里看,果然,一轮弯弯的月亮浮在水面上,被水纹荡得晃晃悠悠,像块碎了的银子。
“这老井啊,”麦老栓叹了口气,把饼子往麦青手里塞了块,“就像咱这家,看着快枯了,其实根还在。只要一家人齐心,总能淘出清水来。”
麦青咬了口饼子,甜丝丝的,混着点玉米面的香味。她看着井里的月亮,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把一块糖偷偷塞进她嘴里,说“甜吧?好好读书,以后天天能吃糖”。那时候觉得,糖是世上最甜的东西;可现在看着身边的人,看着这口重新泛出清水的老井,才明白,比糖更甜的,是一家人凑在一起的暖。
麦强把水倒进三轮车的水箱里,回头喊:“姐,娘,爷,爹,走了!天黑了该回家吃饭了!”
“哎!”麦青应着,伸手扶过麦老栓,“爷,我扶您走。”
麦老栓的手搭在她胳膊上,粗糙的掌心带着点温热。他的脚步还是有点蹒跚,却比来时稳了不少。井台上的铜铃铛又响了起来,伴着三轮车“吱呀”的声响,在暮色里飘出老远,像谁在哼着支没头没尾的调子,却让人心里踏实得很。
走到村口,麦青回头望了一眼,老井在槐树下安静地待着,井里的月亮随着水纹轻轻晃,像谁在里面藏了颗星星,亮闪闪的,照得人心头发暖。她知道,这口井以后可能还会干,还会遇到难处,可只要一家人的心聚在一块儿,就像井底下的根,扎得深,总有一天,能引出清凌凌的水,浇得满地麦子都长出沉甸甸的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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