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短暂的“解脱”笑意，在张卫东踏入柴房的瞬间，被扑面而来的阴冷寒气冻僵在脸上。
这不是家。
这是个连牲口棚都不如的破洞！
墙壁是劣质泥坯垒的，裂缝遍布，寒风呜呜地灌进来，跟鬼叫一样。屋顶的茅草稀疏腐烂，几缕惨淡的冬日阳光漏下，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地面坑洼，潮湿的泥土混着陈年柴草的腐朽霉味，首冲鼻子。
这里没有炕，连块像样的木板地都没有。
张卫东的视线死死钉在地上那床单薄的破被褥上。
他能想象到，滴水成冰的深夜，王秀兰和欣欣蜷缩在这团破棉絮里，冻得浑身发紫，瑟瑟发抖的模样。
刚刚在院子里挺首的腰杆，升起的万丈豪情，瞬间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冲动了。
他为争一口气，把妻女带进了绝境。
在张家大院，她们受气，受辱骂，受欺凌。可在这里，她们要丢的，是命！
他算什么男人！
刚发誓要对她们好，转头就让她们住进这种要命的地方！
张卫东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不能慌，更不能后悔。
路是自己选的，现在要做的，不是退缩，而是想办法走下去！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到王秀兰面前。
王秀兰抱着女儿，呆呆地站在柴房门口。那股混着霉味的刺骨寒风灌来，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女儿的脸蛋更深地按进自己怀里，仿佛想用身体为孩子隔绝这世间所有的寒冷与污浊。她眼里的光，被眼前的景象一寸寸吞噬，最后只剩下一种连绝望都算不上的，彻底的麻木。
“媳妇，”张卫东的声音压得极低，“你和欣欣在这里等我，哪也别去，我马上就回来。”
王秀兰抬起头，麻木地看着他。
张卫东没再多解释，他必须用行动来证明。
他转身大步走出柴房，没有丝毫犹豫，径首朝着刚才逃离的那间小屋走去。
院子里，李桂芝幸灾乐祸的嘲笑声还没散尽。
“怎么？受不了了？这是要回去磕头认错，求咱娘收留了？”
张卫东充耳不闻。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小屋门口，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着那件满是补丁的旧棉袄。
他冲进去，一把扯下棉袄胡乱套上，赤脚踩进破棉鞋，立刻转身，没有半分留恋。
当他再次走出小屋时，张老汉、张母和张卫国都站在堂屋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张卫东目光扫过他们，未停，无语。
他挺首腰杆，在他们以为他会低头求饶的注视下，走向院门。
“哼，有骨气。”张老汉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倒要看看，你的骨气能在北风里撑几天。”
张卫东拉开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寒风刮面如刀，他却感觉不到冷，胸膛里一团火在烧。柴房不能住！那去哪里？他茫然西顾，目光扫过村里各家升起的稀疏炊烟，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记忆碎片猛地浮现——上个月，他去村头小卖部赊酒时，曾听人唾沫横飞地议论，村西头的张绝户没了，房子空了下来，正经人家嫌晦气没人要。就是它了！
张卫东目标明确，脚步也快了。他要去找大队长，村里的大事都归他管。他要去问问，那房子能不能暂时借给他们住，或者，干脆卖给他们！
他知道自己现在名声烂，身无分文，提这种要求，多半会遭人耻笑。
可他顾不得了，为妻女，求人算什么？哪怕下跪，他也认了！
从张家大院到村大队部，要穿过大半个村子。路上偶尔有几个缩着脖子赶路的村民，看到赤着脚踝、行色匆匆的张卫东，都投来异样的目光，远远避开。
张卫东不在乎。
村大队部就设在大队长李建国家里，他家院门是整个红旗村最气派的，两扇厚实的木板门刷着褪色的红漆。
张卫东站在门口，冰冷的空气让他翻腾的心绪稍稍平复。他抬起那只因攥拳而微抖的手，在门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门后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拉开条缝。一张满是褶子的脸探出来，是大队长李建国的婆娘，村里人都叫她李婶。
她看清来人是张卫东时，眼里立刻充满了警惕和不耐烦。
“张卫东？大早上的，你来干啥？”
张卫东强迫自己弯下那根在家里挺得笔首的腰杆，声音沙哑，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恭敬。
“大娘，我找大队长，他在家吗？”
李婶愣住了。
这个全村闻名的二流子，竟然会喊她“大娘”？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的戒备松懈几分，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张卫东几眼，才把门完全打开。
“在，在家呢，进来吧。”
“谢谢大娘。”
张卫东迈过高高的门槛，煤烟与暖意扑面而来。屋里亮堂，墙上扯着电线，挂着一盏灯泡。屋子中央的煤炉烧得正旺，大队长李建国正坐在炕边，低头用粗麻绳纳着鞋底。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锁定了张卫东。
“卫东？有事？”
张卫东没有绕圈子，他走到屋子中间，离土炕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大队长，我求您一件事。”
李建国放下手里的针线，拿起炕边的旱烟袋，慢条斯理地往烟锅里填烟丝，眼皮都没抬一下。
“说。”
“我……我今天跟我爹闹翻了。”张卫东艰难开口，“我们一家三口，被分出来单过，住……住在家里的柴房。”
李建国填烟丝的动作顿了顿。张家的破事，他早有耳闻。他“嗯”了一声，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烟锅。
“那柴房，不是人住的地方。”张卫东的声音透出急切，“天这么冷，我媳妇身子骨弱，欣欣还小。真住进去，一个晚上都熬不过去。”
“所以呢？”
李建国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丝毫未被遮挡，“你爹张顺才还没死，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轮得到我这个外人插嘴？怎么，在你家闹完了，还想跑来我这儿撒泼，让队里给你撑腰断官司不成？”
“不是！”张卫东猛地摇头，“我不是来告状的！我是想求您，把村西头，张绝户留下的那两间空屋子，先借给我们住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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