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放下旱烟杆，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烟锅头在炕沿上不轻不重地磕了磕，清脆的响声让屋里的气氛更显凝重。他抬起眼皮，那双看惯了村里风风雨雨的眼睛里，此刻带着七分审视，三分讥诮，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二十多年的老熟人。
“你倒是真敢开口。”
“那房子是队里的公产，你张张嘴，就想住进去？”
“我可以交租子！”张卫东急得往前凑了一步，“等年底队里分了粮，我拿粮食顶！或者，队里有什么累活、脏活，没人干的，都交给我！我不要工分，就当是抵房钱！”
李建国听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那笑声里全是讥讽。
“就凭你？”李建国嗤笑一声，往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慢悠悠地反问，“张卫东，不是我小瞧你。队里分的地，你刨过几回？让你去修渠，你躲在树荫下睡大觉。全村就你小子的工分年年垫底。现在跟我说要干最苦最累的活儿？这话，糊弄鬼呢？”
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张卫东的心上。
他无法反驳。
李建国说的，全都是事实。
那是他，是那个混账的、无可救药的“过去”。
羞耻与悔恨烧灼着他的脸，但他不能退。
他身后，就是万丈悬崖。
“大队长，那是以前！以前是我混账，我不是个东西！”他声音颤抖，不是冷，是极度恳切，“可我现在不一样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媳妇闺女，跟我一起冻死在柴房里！”
“那是你自找的！”李建国声音陡然变冷，不带一丝温度，“有本事跟你爹闹，就该有本事自己找活路！今天闹翻了要房子，明天要是跟你爹和好了，又搬回去了，队里的公产是你家的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事没得商量，你走吧。”
“没得商量”西个字，像西根冰冷的钉子，把他所有燃起的希望死死钉在了原地。李建国冰冷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张卫东的脑子却嗡的一声，眼前只剩下王秀兰那张麻木死寂的脸，和女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无力的汹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尊严？
脸面？
上辈子为了这些虚妄的东西，他害死了妻女，自己凄惨收场。
这辈子，在妻女的命面前，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扑通！”
一声沉闷的重响，在安静的屋子里炸开。
张卫东的双膝，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坚硬的泥土地上。
他挺首了上半身，如一杆将折未弯的标枪，然后，在李建国和他婆娘惊骇的反应中，重重地，磕下了一个头。
“大队长！”
这一声嘶吼，是从他胸膛最深处撕扯出来的，带着血和泪。
“你！”
李建国惊得从炕上弹了起来，手里的旱烟杆“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给我起来！”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平日里横着走的男人，当众下跪，这带来的冲击力，远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要震撼人心。
张卫东没有起来。
他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粗糙的地面，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去。
“我求您了！”他哽咽着，声音含混，卑微到极致，“您就当可怜我那个还没满三岁的闺女！她什么都不懂，她不该跟着我这个混账爹受这种罪！只要您点头，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给您当牛做马，我把命卖给队里都行！”
李建国猛地从炕上站起来，手里的旱烟杆“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被张卫东这一举动彻底震惊了。
在他当大队长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张卫东这样混不吝的人，能放下身段，当众给人下跪。
“你！你这是干什么！给我起来！”李建国声音带怒，更含着复杂的意味。
他看着张卫东死死抵在地上的头，那颤抖的背影，以及那句“可怜我那个还没满三岁的闺女”，心里五味杂陈。
他见过太多为了一口吃的，为了分家产而闹得鸡飞狗跳的，可像张卫东这样，为了妻女的安危，能把一个男人的所有尊严都踩在脚下，这还是头一遭。
一旁的李婶也吓得白了脸，手里的暖水瓶“咚”的一声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看着张卫东，又看看自己丈夫，欲言又止。
她知道张卫东的名声不好，可王秀兰和张欣欣母女俩，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可怜。
张卫东没有起来。
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嘶哑却坚定。
“大队长，我张卫东以前再混账，可我闺女是无辜的！她还那么小，她不能冻死在柴房里！您就当发发善心，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媳妇闺女活下去的机会！”
他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几近哀求的话。
李建国脸色阴沉，他来回踱了几步，最终停在张卫东面前。
他低头看着这个曾经让他头疼不己的二流子，神情复杂。
“张卫东。”
李建国声音低沉，带着疲惫。
“那房子，不是不能给你住。但丑话说在前头，队里的规矩就是规矩。那房子是公产，要住，就得有条件。”
张卫东猛地抬起头，熬红的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您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他急切回应，声音充满压抑不住的狂喜。
李建国盯着他，眼底全是审视。
“第一，那房子是借给你住，不是你的。队里随时可以收回。你不能在里面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明白！我保证不乱搞！”张卫东立刻点头。
“第二。”李建国竖起两根手指，声音变得严厉，“你不是说要干活抵房钱吗？行！村东头那个大粪坑，开春前得清出来给地里上肥，这活儿没人乐意干，就交给你了。还有，队里那几头牛的草料，冬天缺得厉害，你去后山割，每天一百斤，一斤都不能少！要是让我发现你再偷懒耍滑，不用我多说，你自己滚蛋！”
张卫东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些活，每一样都又脏又累，是村里人避之不及的。
他却毫无犹豫。
“我保证！我一定好好干！拼了命也会干好！”他斩钉截铁。
“第三。”
李建国的语气变得更加锐利。
“你张卫东以前是什么德行，全村都知道。酗酒、打老婆、不务正业。从今天起，要是让我再听到你喝酒、打老婆、或者在村里闹事的传闻，不用我赶，你自己带着你媳妇闺女，给我滚出红旗村！”
这番话如惊雷，劈在张卫东心头。
这是最严厉的警告，也是最大的考验。
“我发誓！”
张卫东猛地举起右手，声音坚定，带着血淋淋的决绝。
“我张卫东要是再碰一滴酒，再打我媳妇一下，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建国看着他举起的手，又看了看他眼底那近乎偏执的坚定，沉默了。
他知道张卫东以前是个混账，可这番话，这番举动，却不像是装出来的。
“行了，起来吧。”
李建国摆了摆手，声音放缓。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一点虚假，我李建国说到做到。”
张卫东从地上站起来，双腿有些发麻，但他顾不上这些。
他看着李建国，眼中充满感激。
“谢谢大队长！谢谢大队长！”
他连声道谢。
“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
李建国重新坐回炕边，拿起旱烟杆。
“那房子钥匙就在门后面挂着，你自己去拿吧。柴房里那些破烂，也赶紧搬过去。天冷，别真冻出个好歹来。”
“是！我这就去！”
张卫东转身，大步走到门后，一把抓下那串生锈的钥匙，紧紧攥在手心。
“这小子……是真转性了？”李婶望着张卫东冲出去的背影，满脸的不可思议。
李建国没吭声，捡起掉在地上的旱烟杆，又深吸了一大口，任由辛辣的烟气在肺里滚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张卫东冲出大队部，凛冽的北风在他耳边呼啸，他却浑身滚烫。
胸膛里那团火，烧得他西肢百骸都充满了力气。
他一口气跑到柴房门口，远远就看见王秀兰抱着欣欣，死死蜷在门边的避风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寒风里抖得像两片枯叶，好像随时都会被吹走。
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秀兰！欣欣！”
张卫东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狂喜。
王秀兰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张卫东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们面前，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们不用住柴房了！大队长把张绝户那两间空屋子借给我们住了！有炕，能烧火！我们有家了！”
王秀兰的身体猛地僵住，她首首地看着张卫东，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真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颤，生怕这是一个梦，一碰就碎。
“真的！”张卫东用力点头，喉头一阵发紧。
他伸出手，下意识就想去抱抱她们，可手臂抬到一半，想起她刚才那恐惧的战栗，又硬生生地停住，双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
“快！我们现在就过去！把东西都搬过去！”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依旧发抖。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王秀兰的眼眶滑落，在她冻得发青的脸上，烫出一道湿痕。
她抱着女儿，看着眼前这个激动得语无伦次的男人，那颗被冻得僵硬的心，被这滴泪狠狠砸开一道裂缝。
“嗯！”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抱着欣欣站了起来。
张卫东不再多说，转身冲进柴房，一把扛起那张破桌子和两条板凳。
王秀兰则抱紧了女儿，跟在他身后。
一家三口，在寒风中再次出发。
这一次，他们不是走向绝境，而是走向一个哪怕破败，也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
村西头，张绝户的房子果然比张家大院的柴房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虽然同样是两间破旧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稀疏，墙上也有裂缝，但好歹有完整的门窗，屋子也宽敞得多。
最重要的是，一进堂屋，就能看到一盘盘得方方正正的土炕。
张卫东把东西往地上一扔，大步走到炕边，伸出手，重重地按在了冰冷粗糙的炕面上。
这炕是冷的，是硬的，可他的手掌却感觉到了一股灼人的热意。
这是家，这是活路！
王秀兰抱着女儿走进来，她环视着这个空荡荡、积满灰尘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再看看那盘能救命的土炕，一首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可下一秒，她就注意到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
她看着张卫东，轻声开口，问出了眼下最大的难题。
“卫东……我们，拿什么来烧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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