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男人，一夜之间像是换了魂。他挡在自己身前，用那算不上宽阔的脊背，扛住了整个张家的怒火。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为她这些年咽下的委屈，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可是，他也是那个会为了一点小事，就把拳头砸在她身上的男人。他留下的伤疤，新的旧的，层层叠叠，刻在身上，也烙在心里。
她的目光，落在被子里紧紧依偎着她、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儿身上。为了欣欣，她也想赌一把。万一，万一他真的改了呢。
王秀兰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熬得通红却亮得惊人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风一吹就散，却无比清晰。
“好，我信你。”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重重劈在张卫东的心上。他以为自己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赎罪，去乞求一个原谅的眼神，却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巨大的狂喜与酸楚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猛地向前一步，张开双臂，将那个瘦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女人，紧紧地、笨拙地，拥入怀中。
“媳妇，”他的声音哽咽，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带着滚烫的湿意，“谢谢你，谢谢你还肯信我。我发誓，我一定对你好，拿命对你好。”
王秀兰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熟悉的男人气息混杂着风雪的冰冷，将她笼罩。就是这双手臂，曾经像铁钳一样箍住她，带来过无数的疼痛和羞辱。
理智告诉她，这个怀抱没有，没有暴戾，只有失而复得的珍重和压抑不住的颤抖。可身体的记忆却尖叫着发出警报，那些拳头落下时的窒息感，那些绝望的夜晚，如同附骨之疽，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让她怕得连骨头都在发抖。
张卫东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和微不可察的战栗。
他心中一痛，如被针扎。他怎么忘了，自己这双手，这具身体，带给她的是多少痛苦的回忆。他连忙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不敢再看她，只是低着头，声音里满是懊恼。
“对不住，我，我太激动了。”
王秀兰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眼前这个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的男人，心中的恐惧，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
“我们，现在怎么办？”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茫然。
张卫东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涌到眼眶的湿热压了回去。他看着妻子苍白的脸和未干的泪痕，那句“我信你”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是救赎，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狂喜和激动还像岩浆一样在胸口翻滚，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湎于情绪。他必须冷静，必须清醒，因为从现在起，他走的每一步，都关系着这个女人和孩子的一生。他眼中的激动缓缓沉淀，最终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决然。
“收拾东西，我们搬家。”他言简意赅。
“搬？”王秀兰愣住，“搬去哪？那柴房……”
“我知道。”张卫东打断她的话，眼神坚定，“柴房再破，也是我们自己的家。总好过待在这里，看人脸色，挨打受骂。”
他走到炕边，弯下腰，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语气，对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惊恐大眼睛的女儿说：“欣欣，不怕，爹在呢。咱们要搬新家了。”
张欣欣的小身子往被窝里缩了缩，不敢说话。
张卫东的心又被揪了一下。他没有强求，首起身，开始动手收拾这间小屋里本就少得可怜的家当。
一张破桌子，两条缺了腿的板凳，墙角那个用砖头垫着的破木柜，还有炕上那床打了无数补丁、己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被褥。
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王秀兰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开始忙碌，也默默地下了地。她走到那个破木柜前，打开柜门，看着里面藏好的米、糖和鸡蛋，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都带走。”张卫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嗯。”王秀兰应了一声，开始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往外拿。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逼仄的小屋里，只有窸窸窣窣的收拾声。张卫东把破桌子和板凳搬到门口，又回来卷起床上的被褥。他做得很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才能压住心里的翻江倒海。
王秀兰抱着那个装了米和鸡蛋的布包，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李桂芝尖酸刻薄的笑声。
“哟，还真搬啊！动作够麻利的！这是急着去住猪圈旁边的好地方呢？”
紧接着是张母的冷哼：“由他去！我倒要看看，离了这个家，他能有多大本事！不出三天，就得哭着回来求我！”
张卫东的动作一顿，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王秀兰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怀里的布包，生怕他又冲出去。
可张卫东只是停顿了一瞬，便继续面无表情地将被褥捆好。他没有理会门外的任何声音，仿佛那些恶毒的话语，都只是扰人的苍蝇。
他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门外的人火大。
“张卫东！你个聋子！没听见娘说话吗！”李桂芝在外面拔高了声音。
张卫东扛起沉重的被褥，转身对王秀兰说：“你把欣欣穿好衣服，抱出来。我先把东西搬过去。”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彻底将门外的挑衅当成了空气。
王秀兰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走到炕边，掀开被子，柔声对女儿说：“欣欣，来，娘给你穿衣服，咱们搬家了。”
张欣欣怯生生地看着她，小声问：“娘，我们去哪？”
“去我们自己的家。”王秀兰一边给她套上破旧的小棉袄，一边说。
张卫东扛着被褥，拉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张母、张卫国和李桂芝都站在那，冷眼看着他。张卫东目不斜视，扛着东西，径首走向院子角落那间低矮破败的柴房。
柴房的门是两块烂木板拼成的，用一根铁丝歪歪扭扭地拴着。张卫东一脚踹开，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和木屑腐烂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
里面黑黢黢的，只有几道光从墙壁和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能看清地上堆满了杂乱的柴草和一些废弃的农具。墙角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
这就是他们的新家。
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这种地方，都会绝望。
可张卫东只是面无表情地将肩上的被褥扔在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空地上，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他回到小屋，王秀兰己经给欣欣穿好了衣服，正抱着她站在门口。小女孩把脸埋在母亲的怀里，不敢看外面的人。
“走吧。”张卫东一手拎起那张破桌子，另一只手抄起两条板凳。
王秀兰紧了紧怀里的女儿，抱着那个装着他们全部希望的布包，跟在他身后。
一家三口，在张家其他人幸灾乐祸的注视下，沉默地，一步一步，走向了那间破败的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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