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兰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怀里女儿的衣服上。她看着跪在地上，仰着脸，满眼都是痛苦和乞求的男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是没听过他的道歉，可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撞碎，又被一只温暖的手，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
“你……你快起来……”王秀兰抱着孩子，哭得泣不成声，她伸出手，想去拉他，“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啊……”
张卫东却固执地跪在地上，没有动。他看着她的眼睛，满是哀求：“秀兰，你原谅我。你不说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他把所有的尊严，所有的脸面，都踩在了脚下，只为求她一句话。
李建国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那张一首紧绷着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动容。他当了这么多年大队长，处理过无数的家庭纠纷，却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能用这样的方式，去乞求妻子的原谅。
他摆了摆手，示意身边要上前的民兵不要动。
王秀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固执而又充满悔恨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怀里同样在哭，却伸出小手想去摸爹爹脸蛋的女儿。
那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冰山，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塌、融化。
她哭着，却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个动作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犹豫和恐惧。“我……信你……”她的声音碎在哭泣里，几乎听不真切，但她还是挣扎着说完了，“你快起来……地上……凉……别跪了……”
听到这句话，张卫东那一首紧绷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他伸出手，扶着王秀兰递过来的手臂，缓缓地站起了身。
在他站起来的那一刻，他顺势将女儿接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毫不犹豫地握住了王秀兰那只冰冷而颤抖的手。
李建国看着这一家三口，黑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院子里还呆立着的众人，沉声喝道：“行了！都看够了没有？没活干了？都给我散了！”
他又转向陈玉兰和张卫国一家，声音冷得像冰：“你们也给我听着，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们来这里闹事，就不是说几句那么简单了！都给我滚回去！”
陈玉兰和李桂芝被他吼得一个哆嗦，看着儿子和丈夫那副惨样，再看看张卫东那副护着妻女的凶狠模样，知道今天再也讨不到半分便宜，只能搀扶着张卫国，灰溜溜地走了。
院子里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李建国还站在那里。
他走到张卫东面前，看着他，眼神复杂。
“张卫东。”
“大队长。”张卫东抱着女儿，牵着妻子，平静地回应。
李建国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住你今天发的誓。”他一字一句，声音沉重如铁，“全村人都给你做个见证。往后，好好过日子，别让秀兰和孩子再受半点委屈，也别让你今天这一跪，白跪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张卫东低头看着怀中还在抽泣的女儿，又看了看身边泪眼婆娑的妻子。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然后，他牵着她，抱着孩子，转身走进了那间破旧却承载着他们未来的土坯房，关上了门，将所有的风雨和目光，都隔绝在了外面。
院子外的土路上，看热闹的人群像退潮一般，三三两两地散去，却把满地的议论声留了下来。
“疯了，真是疯了！亲兄弟打成那样，还当着全村人的面给媳妇下跪，这张家的脸算是丢到姥姥家了！”一个男人咂着嘴，摇头晃脑。
“你懂什么！”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娘立刻反驳道，“我看卫东这回才算是个爷们儿！你们是没看见，以前王秀兰那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陈玉兰那个老虔婆和她那个大儿媳妇，哪个是省油的灯？把人当牲口使唤，现在人家凭本事弄到口吃的，就眼红了想去抢，挨顿打都是轻的！”
“话是这么说，可他毕竟打的是亲哥，跪的是媳妇。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像什么话？像人话！”大娘的嗓门高了几分，“总比以前喝醉了酒打媳妇，像个畜生强！你们看着吧，这张卫东要是真能改好，王秀兰这苦日子，就算熬到头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有鄙夷的，有看笑话的，也有几分同情和观望的。这些声音顺着寒风，传进了不远处张家老宅的院子里，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在陈玉兰和李桂芝的心上。
“砰！”
张家堂屋的门被狠狠撞开。李桂芝搀扶着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张卫国，陈玉兰跟在后面，三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阴沉。
“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陈玉兰一屁股坐到炕沿上，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狠狠一拍大腿，声音尖利地骂道，“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小畜生！白眼狼！为了个女人，连亲娘亲哥都打！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张卫国被李桂芝扶着坐下，刚一碰到凳子，腿上的剧痛就让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挂着血丝和泥土，那副狼狈相让他心里的屈辱和愤怒烧得更旺了。
“娘！你听听！你听听外面那些人说的什么话！”李桂芝没顾得上给丈夫擦脸，反而先开始煽风点火，她哭丧着脸，声音又尖又委屈，“他们都向着那个小畜生和王秀兰那个贱人！说我们活该！这日子没法过了啊！我们平白无故挨了打，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了！”
张卫国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上面的茶碗都跳了起来。“闭嘴！”他冲着李桂芝低吼一声，转头看向陈玉兰，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娘！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张卫东今天敢打我，明天就敢骑到爹的头上去！我们张家的脸，今天全让他给丢尽了！”
“算了？我跟他没完！”陈玉兰咬牙切齿，那张刻薄的脸上满是狠毒，“等你们爹回来，我非让他把这个小畜生的腿打断不可！还有王秀兰那个扫把星，就是她撺掇的！以前多老实的一个人，现在都敢跟我顶嘴了！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就是啊娘！”李桂芝立刻附和，眼珠子一转，又生一计，“我看那个张卫东就是被王秀兰给迷了心窍了！你看他今天护着那贱人的样子，魂都快被勾走了！我看，这事要想解决，就得从王秀兰身上下手！只要把她治服帖了，卫东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治她？”陈玉兰冷笑一声，“现在那个小畜生护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谁敢动她？”
张卫国阴沉着脸，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他不是能耐吗？不是会打架吗？行！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凭他一个人，养活他那一大家子！我就不信，他还能天天打到野鸡！”
他的眼神里透出一股阴冷的算计，“娘，嫂子，这事儿，咱们不来硬的，来软的。从今天起，谁也别去他门口闹。咱们就看着，冷眼看着！等他们没米下锅，没柴烧炕的时候，我就不信，他张卫东还能那么硬气！到时候，还不是得回来求我们！”
李桂芝眼睛一亮，连忙拍手：“对！卫国说得对！饿他个十天半个月，看他还横不横！到时候，让他把王秀兰那个贱人带过来，跪在门口给咱们磕头认错！”
陈玉兰听着大儿子的话，脸上的怒气也渐渐被一种更为阴狠的得意所取代。
她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就这么办！我倒要看看，他张卫东能撑到什么时候！”
堂屋里，一家人压抑的怒火和恶毒的盘算，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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