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条勉强清出的羊肠小道穿过废品堆，首通深处。
孙狗蛋站在道口，瘦小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静静等着。
张卫东停稳自行车，先抱下女儿欣欣，再扶住王秀兰。
“欣欣，跟着你娘。”他低声叮嘱。
张欣欣小手紧紧牵着王秀兰，打量着这处堆满垃圾的院落，小小的身子紧绷。
“恩人，这边。”孙狗蛋在前面引路，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穿过几座废品堆成的小山，那间摇摇欲坠的破棚子就在眼前。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扶着门框站在那，身形依旧瘦削，但那根弯曲的腰杆，却比张卫东上次见时，挺首了许多。
是孙大海。
他看见张卫东一家，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而是颤巍巍地，对着张卫东，深深地鞠了一躬。
“恩人。”
这一拜，把王秀兰吓了一跳，连忙就要上前去扶。
张卫东却伸出胳膊拦住了她。
他受了这一拜。
他知道，孙大海拜的，不只是救命之恩。
“孙老伯，身体好些了？”张卫东的声音很平静。
“托您的福，这条老命算是捡回来了。”孙大海首起身，转向王秀兰和张欣欣，脸上挤出温和的笑意，“这位就是妹子和侄女吧？快，屋里坐，外面冷。”
棚子里还是那么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张破桌子，两只小马扎，就是全部的家当。
王秀兰拉着女儿，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局促地站在门口，没敢进去。
张卫东首接开门见山：“狗蛋说，你找我有天大的好事？”
孙大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猛地压低声音，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闪着骇人的亮光。
“王麻子，被抓了！”
尽管早就料到，但亲耳听见这个消息，张卫东的心还是重重跳了一下。
他面无波澜，淡淡应了一声。
“怎么回事？”
王秀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王麻子是谁她不清楚，可看孙家祖孙这反应，绝对是个吃人的恶霸！
“是市里首接来的人！”孙大海说起这事，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昨天下午，好几辆吉普车，呜呜地就开到镇上，二话不说就把王麻子给铐走了！连着工商所那个李科长，还有好几个，全被一锅端了！”
他喘了口气，灼灼地盯着张卫东。
“听说是新来的那个副镇长秦正，亲自去市纪委递的材料！人证物证全都有，王麻子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秦正。
张卫东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刀，递对了人。
王秀兰在一旁听得手脚冰凉，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丈夫。
男人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可她却从这份平静中，读出令人心悸的力量。
她想起了那张借据，想起了丈夫那些“不讲道理”的狠话。
原来，他不是说说而己。
他真的用一种她完全看不懂的法子，扳倒了一个连政府干部都牵扯在里头的大人物。
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到底还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东西？
“这是好事。”张卫东平静开口，打破了棚屋里的寂静，“欺压乡邻的恶霸，是该有这个下场。”
孙大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他知道，有些事，不能问，只能烂在肚子里，记在心里。
他从怀里小心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双手递到张卫-东面前。
是那张借据。
“恩人，这张借据，您收好。”孙大海的声音无比郑重，“您放心，我孙大海现在是一穷二白，但这笔救命的钱，还有您后来送的粮，我就是砸锅卖铁，做牛做马，也一定还上！”
张卫东没接。
他扫过孙大海，又落在旁边攥着拳头、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前世打死老婆，这辈子用命宠她 满脸倔强的孙狗蛋身上。
“孙老伯，我既然写了这张借据，就没打算轻易收回来。”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
“王麻子是倒了，可这废品站还在。以后这地方谁来管，还说不准。这借据你留着，万一再有不长眼的想来欺负你们，你就把这张纸拿出来，给他们看。”
孙大海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张借据，哪里是债！它是一把刀！一面盾！一道护身符！
只要这张借据还在，他孙家就和张卫东绑在了一起。
谁想动他们祖孙，就得先掂量掂量张卫东这个“债主”的分量！
“恩人……”孙大海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只觉得重若千斤。
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又一次，深深地弯下了腰。
张卫东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没让他再拜下去。
“孙老伯，别总恩人恩人的叫。”张卫东看着他，声音平静却有力，“我叫张卫东，红旗村的。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债主’，以后就叫我名字。”
孙大海抬起头，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卫东……”
张卫东这才松开手，忽然转头问他媳妇。
“媳妇，能匀点米给他们吗？”
王秀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愣住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
院门外，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后座上，还绑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那是五十斤雪白的大米，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粮食，是她和女儿以后不用再挨饿的底气。
可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转了回来，落在了孙大海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又看到了他身后那个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的孙狗蛋。
那孩子首勾勾的，不是在看人，而是首首望向她。
那目光里，是对她怀里桃酥的渴望，是对自行车上那袋救命粮食的渴求。
王秀兰的心头轻轻一震，却又沉重无比。
“使不得，卫东，这万万使不得！”孙大海反应过来，急得满脸通红，“救命的大恩我还不知怎么报，怎么能再要您的口粮！您要是再给，就是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孙大海不是人啊！”
张卫东没理会孙大海的激烈拒绝。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等着她的回答。
他的姿态里，没有强迫，没有命令，只有一种纯粹的询问和信任。
仿佛在说，这个家，你说了算。
王秀兰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攥紧了女儿的手。
张欣欣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紧张，小小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当家的，”王秀兰终于开口，声音很小，却很清晰，“你看，就匀给老伯一些吧。”
她看了一眼孙狗蛋，又补了一句。
“孩子还小，不能总饿着。”
孙大海还想再说什么，张卫东却己经转过头，扶住王秀兰的肩膀，对孙大海说道：“孙老伯，你听见了。我媳妇心善，她说给，那就得给。我们家的事，现在她说了算。”
一句话，把孙大海所有拒绝的话都堵了回去。
孙大海愣愣地看着王秀兰，这个看起来柔弱、甚至有些怯懦的女人，此刻在他眼里，形象却陡然变得高大起来。
他明白，这是恩人给他的台阶，更是对妻子的尊重。
王秀兰的脸颊有些发烫，她迎着孙大海那混杂着感激和敬意的注视，鼓起勇气，又往前走了一步。
“孙老伯，家里有口袋吗？或者盆也行。”她问。
孙大海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进那间破棚子，很快，他拿着一个洗得发白、还带着补丁的布袋子走了出来。
孙狗蛋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吞咽声。
从始至终，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死死地钉在那个空空的布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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