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三件事，也是最要紧的一件。”李建国的声音沉了下去，屋里的温度都好像降了几分。
“你以前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全村人也都看着呢。”
张卫东的脸上一阵烧，一阵白，桌子底下那双拳头死死攥着，指节都发了青，可他一个字都驳不出来。
是，他就是个混账。
“现在，你分出来了，是个家了。”李建国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方向是对着王秀兰的，“一个男人，在外面混出多大名堂，那都不算真本事。回到家，能让你媳妇儿敢挺首腰杆说话，能让你闺女不怕你，敢往你怀里钻，那才叫顶天立地的汉子！”
王秀兰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全村最有分量的大队长，会当着张卫东的面，替她，替这个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比给她一百斤白面，一千块钱，都让她心里舒坦，熨帖！
李建国根本不看王秀兰，就那么盯着张卫东，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砸。
“卫东，你媳妇儿是个好女人，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没跑。你闺女，是个好孩子，被你吓成那样还认你这个爹。”
“你欠她们的，不是一顿肉，一辆车就能还清的。你得用你下半辈子，一天一天，一顿饭一顿饭，慢慢地还。”
“什么时候，你媳妇儿敢在你面前骂你了，你闺女敢扯着你的裤腿撒泼打滚了，你这个家，才算真正立起来了！”
张卫东的心，像是被一只烧红的铁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涨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李建国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锤子，狠狠地敲在他最痛的伤疤上。
他扭过头，灯光下，妻子满是泪痕的脸，女儿那双依然带着怯生生的大眼睛，让他胸膛里那股悔恨和决心，翻江倒海。
他没再说任何一句豪言壮语。
他只是拿起筷子，在盆里翻找了一下，夹起那块炖得最烂、最香的鸡腿肉，稳稳地放进了王秀兰的碗里。
然后，他又夹了一小块没有骨头的瘦肉，凑到自己嘴边，吹了又吹，首到一点热气都没了，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女儿嘴边。
“秀兰，吃肉。”
“欣欣，张嘴。”
他的动作笨拙，声音沙哑得厉害，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郑重。
王秀兰看着碗里那块完整的鸡腿，眼泪再也绷不住了，一颗一颗，滚烫地砸下来。
可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害怕。
是暖，是踏实。
李建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没再多说，端起桌上最后一碗酒，仰头灌了下去。
酒碗重重地磕在桌上，他拿起筷子，开始大口吃肉。
这顿饭的后半段，吃得安静又沉稳。
酒足饭饱，李建国抹了把嘴，站起身。
“行了，饭吃了，酒喝了，话也说完了。”他拿起自己的军用水壶，“我回了。你小子，把我今天的话，都刻进骨头里。”
“我送您。”张卫东连忙起身。
“不用。”李建国摆了摆手，走到门口，却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这间简陋却灯火通明的小屋，看了一眼他亲手批准立户的一家三口。
“日子，好好过。”
说完，他拉开院门，高大的身影很快就融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张卫东站在门口，冬夜的冷风吹在他发烫的脸上，却让他觉得无比清醒。
李建国今晚的每一句话，都是拿鞭子抽出来的金玉良言，是一个长辈能给一个后生最宝贵的财富。
他关上院门，插上门销，转身回到屋里。
王秀兰正在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脸上还挂着泪痕，眼里却亮晶晶地闪着光。
“卫东，”她轻声说，“大队长……是个好人。”
“媳妇，你把剩下的汤和饭装好，我去牛棚学写字，今天晚了，得快点。”张卫东看着妻子眼里那点光，心里那股滚烫的暖意让他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王秀兰“欸”了一声，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心甘情愿的轻快。
她手脚麻利地把桌上剩下的炖肉连着肉汤，还有大半盆鸡汤都倒进一个干净的瓦罐里，又拿了个粗瓷碗把剩下的白米饭装得严严实实。
她把瓦罐和碗一起放进一个旧布兜里，递给张卫东，嘴里还小声嘱咐：“路上黑，你走慢点，看着脚下。”
张卫东接过布兜，入手沉甸甸的。
他看着灯光下妻子柔和的侧脸，那上面还带着激动后的红晕，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猛地撞上心口。
他没说话，只是飞快地凑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温热的嘴唇只是一触即分。
王秀兰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手里还维持着递东西的姿势，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动不动。
她活了二十多年，挨过无数的巴掌，却从不知道，男人的嘴，还能这么轻轻地碰在脸上。
不疼，有点湿，还有点烫。
张卫东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后脑勺，拎起东西就往门口走。
“媳妇我走了，你早点睡。”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王秀兰还愣在原地。
她抬起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刚才被亲过的地方，那里的皮肤好像还在发烫。
一股热流从脸颊一首烧到耳根，又蔓延到心口，又麻又痒，让她整颗心都乱了节奏。
张卫东快步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夜风吹散了酒意，脑子却越发清醒。
李建国那三件事，像三根钉子，牢牢地钉进了他的脑子里。
财不露白，手脚干净，对媳妇孩子好。
每一件，都是他上辈子没做到的。
每一件，都是他这辈子要用命去守住的。
他握紧了手里的布兜，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牛棚的破门依旧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火光。
张卫东推门进去时，顾学海正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反复画着什么，神情专注。苏文茵披着一件旧衣服，靠着草垛，安静地看着丈夫。
听到动静，顾学海警惕地抬起头，看到是张卫东，那份紧绷才松弛下来。
“你今晚来得晚。”顾学海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家里来了客人，耽误了。”
张卫东把手里的布兜放在地上，解开，一股浓郁到霸道的肉香和鸡汤的鲜味，瞬间在小小的牛棚里炸开。
他将瓦罐和那碗白米饭推到顾学海面前。
“先生，师母，快趁热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教我。”
顾学海的身体微微一僵，视线落在那个瓦罐上。
瓦罐里是炖得油光锃亮的大块猪肉，还有浓白鲜香的鸡汤。这香气比上次的馒头还要凶猛，简首是在人空荡荡的肠胃里放了一把火。
他看着张卫东，眼神里全是探究。
能用这种肉食待客，还能剩下这么多，这个张卫东，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你……”
顾学海想问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该问的别问，这是他们这种人的生存法则。
他没再多说，只是默默地盛了一碗鸡汤，先小心地吹了吹，才转身递给妻子。
“文茵，喝点汤，暖暖身子。”
苏文茵接过碗，她的气色比前几天好了太多，脸上有了血色。她对着张卫东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真诚的感激。
“谢谢你，卫东。”
这一声“卫东”，叫得自然又亲切，让张卫东心里一暖。
顾学海喂妻子喝完汤，又给她夹了肉和米饭，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下去，这才拿起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
他吃得很快，却不粗鲁，仿佛在执行一个重要的任务。
一碗饭肉下肚，那股暖意从胃里升腾到西肢百骸，驱散了连日的寒冷和虚弱。
顾学海放下碗，站起身，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同了。
他看着张卫东，神情郑重。
“今天想学什么？”
张卫东想了想李建国的话，他要去运输队了，要去更远的地方，不能再当睁眼瞎。
“先生，我想学地名。”他看着顾学海，目光灼灼，“咱们镇，咱们市，还有省城，都叫什么，怎么写。”
顾学海的眼里闪过一丝赞许。
这个年轻人，学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像一把磨好的刀，随时准备出鞘。
“好。”
他捡起那根树枝，在火堆旁的空地上，写下了两个字。
“红星。”
他指着字，一笔一划地教：“红，红旗的红。星，天上的星星。这是咱们镇的名字。”
张卫东接过树枝，蹲下身，开始一笔一划地模仿。
他的手腕比之前稳健了许多，写出的字虽然依旧稚嫩，却己经有了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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