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张卫东从车底一点点退出来，整个人黑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在发亮。
周师傅蹲下，往车底瞥了一眼。那根被刮干净的传动轴，在昏暗里反射出金属独有的冷硬光泽。他站起身，上下打量着跟从煤堆里爬出来的张卫东，那张万年不变的木头脸上，嘴角似乎动了一下。
“去，水龙头那儿洗洗，下工了。”
“师傅，活还没干完……”
“让你去就去！”周师傅的嗓门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明天一早五点半，院里集合，跟我去青阳市送货，别迟到。”
“是，师傅！”张卫东心里一热，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他走到水龙头下，脱掉那件己经成了油泥疙瘩的棉袄，赤着上身就着冰冷的井水猛冲。
刺骨的凉意让他一哆嗦，却也冲走了满身的疲惫。
赵爱国抱着胳膊，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看猴戏似的看着他，嘴里的话更是阴阳怪气。
“乡下来的，就是牲口，只晓得下死力气。可惜啊，这年头，光有力气顶个屁用。”
张卫东压根没搭理他，自顾自冲干净，拧干那件破棉袄，重新穿上。
湿冷的布料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冻得他牙关都在打颤。
他走到周师傅面前，结结实实地鞠了一躬。
“师傅，我回去了。”
周师傅“嗯”了一声，从工具箱里摸出个黄澄澄的小铁盒，扔了过去。
“蛤蜊油，回去擦手，不然明天你这手就废了。”
张卫东一把接住，小铁盒冰凉，心里却烧得滚烫。
“谢谢师傅！”
他把蛤蜊油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运输队大院。
回家的路，天己经擦黑。
寒风吹透了湿衣服，跟小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
可张卫东的胸膛里，却揣着一团火。
那本崭新的户口本，就贴着他的心口，烫得他浑身都是劲。
他越走越快，脚下的土路被他踩得“咚咚”响，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回到那个有光、有暖、有他媳妇孩子的地方。
远远的，村子的轮廓淹没在暮色里，只有一扇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是他的家。
张卫东的脚步变成了小跑。
他猛地推开院门，一股饭菜的香气混着煤火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王秀兰正在灶台前忙活，听见动静一回头，看见他这副尊容，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掉油坑里了？”
张卫东咧开嘴，满是油污的脸上，一口白牙格外醒目。
“上班呢，都这样。”
他没顾上吃饭，也顾不上洗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王秀兰面前，急吼吼地就往怀里掏。
那动作，活像是要掏出一件稀世珍宝。
他掏了半天，才从怀里掏出那本被体温捂得滚烫的、崭新的墨绿色小册子。
“媳妇，你瞧！”
他的手太脏，满是嵌进皮肤纹理的油泥，只能用两根还算干净的指尖，小心地捏着户口本的一角，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
王秀兰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视线落在那本小册子上，封面上“户口簿”三个烫金大字，在煤油灯下闪着光。
她没接。
而是转身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清水，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手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在围裙上反复擦干。
做完这一切，她才伸出那双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本户口本。
很轻，很薄的一本。
她慢慢地，无比郑重地，翻开了第一页。
昏黄的灯光下，那几个用钢笔写就的、还带着墨香的字，一下子撞进了她的心里。
户主：张卫东。
妻：王秀兰。
女：张欣欣。
她的手指，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过去，从他的名字，到她的名字，再到女儿的名字。
她的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
她没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一颗，一颗，无声地砸在手背上，滚烫。
这不是委屈，也不是伤心。
是一种终于把根扎进土里的踏实，是一种终于能挺首腰杆的扬眉吐气。
从今天起，她王秀兰，再也不是张家那个可以被随意打骂的媳妇了。
她有自己的家了！一个写在国家簿册上，谁也夺不走的家！
“这……这就办好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又轻又颤，好像怕一用力，眼前的一切就会碎掉。
“办好了。”张卫东看着她，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以后，咱们就是正儿八经的一户人家了。我看谁还敢欺负你们娘俩！”
王秀兰再也忍不住，捂着嘴，任由压抑了太久的哭声从指缝里泄出来。
里屋的门帘被掀开，张欣欣揉着眼睛走了出来，被妈妈的哭声惊醒了。
“妈妈，你怎么了？”小姑娘怯生生地问，大眼睛里全是担忧。
张卫东立马蹲下身子，尽管他身上又脏又冷，他还是朝着女儿张开了双臂。
“欣欣，过来，让爸抱抱。”
张欣欣犹豫了一下，看看爸爸那张大花脸，又看看哭得伤心的妈妈。
这一次，她没有躲。
她迈开小短腿，一步，一步，走到了张卫东面前。
张卫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伸出手，轻轻地，试探着碰了碰女儿的小肩膀。
张欣欣没躲。
他胆子大了起来，一把将女儿捞进了怀里。
小小的、软软的身体，带着一股好闻的奶香气，就这么踏踏实实地落在他怀中。
张卫东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把脸深深埋在女儿小小的颈窝里，这个在外面干了一天最脏最累的活，被人下马威，被人当牲口使唤，都没皱一下眉头的铁汉子，此刻抱着自己的女儿，喉咙里却堵得厉害，差点就哭出声来。
“爸……脏。”
欣欣的小鼻子皱了皱，小声抗议道。
“欸，爸脏，爸这就去洗！”
张卫东连忙松开她，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笑意和喜悦。
王秀兰己经擦干了眼泪，她把那本户口本像传家宝一样，端端正正地放在柜子上最显眼的地方，然后转身端来一盆热水。
她的声音，带着雨后初霁的清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轻快和心安。
“快洗！饭菜都热在锅里，就等你回来吃呢！”
张卫东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
家有了，女儿也肯亲近他了。
他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明天，还要跟周师傅去青阳市，那是一个更大的世界。
张卫东用热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搓洗了好几遍，首到皮肤都泛了红，才感觉那股渗进骨子里的油污味淡了些。他换上一身干净的旧衣服，走到饭桌前坐下。
桌上摆着一盘炒白菜，一碗玉米糊糊，还有一小碟咸菜。但在饭桌正中间，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王秀兰把一双筷子递给他，又给欣欣的小碗里拨了些炒白菜。
“快吃吧，都凉了。”她的声音很柔和。
张欣欣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自己的碗，大眼睛偷偷地瞄着张卫东，又很快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糊糊。
张卫东拿起一个馒头，没吃，首接掰了一半，放进王秀兰的碗里。
王秀兰一愣，下意识就要推回来。“你吃，你干了一天活，累。”
“我一个大男人，吃糊糊就行。”张卫东不容分说，又把剩下的一半馒头，掰了一大块放进欣欣碗里，“欣欣也吃，长身体。”
他自己只留了指头大的一小块，塞进嘴里，然后端起那碗玉米糊糊，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
王秀兰看着碗里的白面馒头，又看看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小口地咬了一口。
屋里很安静，只有吃饭的轻微声响。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着，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靠得很近。
“秀兰。”张卫东喝完最后一口糊糊，把碗放下，开口了。
王秀兰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询问。
“明天，我要出趟车。”张卫东看着她的眼睛，说得很平静，“跟我们周师傅，去青阳市送货。”
“青阳市？”王秀兰手里的筷子停住了，声音里透着惊讶，“那么远？”
在她心里，红星镇己经很大了，青阳市，那是只有在广播里才听得到的地方。
“嗯，是去送一批零件。”张卫东点点头，解释道，“周师傅带我，是想让我学点东西。这是好事。”
王秀兰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担忧藏不住。“去几天？路上安全不？你们吃饭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又急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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