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宫的焦糊味似乎还粘在鼻腔深处，混着菊香苑浓重的沉水香，搅得人胸口发闷。完颜仙烧成焦炭的模样偶尔还会撞进脑子里，连带她那句“心尖尖上唯一的人”，像根细刺，冷不丁就扎一下，不深，却恼人得紧。我懒懒倚在贵妃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博古架上新得的羊脂玉雕并蒂莲，温润的玉光也暖不了眼底的冷。
“娘娘，”俏歌捧着个剔红托盘碎步进来，声音放得极轻，“郑公公来了，说…有要紧事回禀。”
眼皮都没掀。“让他滚进来。”声音腻着刚睡醒的慵懒，底下却藏着冰碴子。
郑仁几乎是躬着腰溜进来的，那张白面团似的脸堆着十二分的谄笑，眼缝里却闪着精光。“奴才给纯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他利落地打了个千儿，不等我叫起，便凑近两步，声音压得又低又促，“娘娘，大事儿！太后娘娘…回銮了！凤驾己过神武门，正往慈宁宫去呢！”
指尖拨弄玉莲的动作蓦地一顿。那老狐狸？寒山寺青灯古佛的日子过腻了？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当口……心头警铃微作，面上却只懒懒哼了一声：“回来便回来，天塌了不成？瞧你慌的。”
“哎哟我的娘娘！”郑仁急得首搓手，眼珠子滴溜转，“太后娘娘回宫，头一桩就…就发了好大的脾气！斥责内务府奢靡无度，点着名儿说…说您这菊香苑的香料，比寒山寺整座庙的香火都金贵！连带着皇上…也被叫去慈宁宫了，这会儿怕是正听训呢！”
沉香？我嗤笑一声，目光扫过鎏金瑞兽熏炉里袅袅吐出的青烟。这就心疼了？好戏才刚开场。“本宫用点香，也碍着她老人家清修了？”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委屈，“皇上心疼本宫丧子之痛，连这点子心意也容不下么？”
正说着，殿外忽地传来一声威严沉冷的低喝，穿透重重锦帘：
“皇帝！你就是这般纵着她胡闹的？！”
是太后的声音！竟亲自来了菊香苑！
慕容焱高大的身影先一步撞开帘子进来，脸色铁青，薄唇紧抿，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身后，太后被孟嬷嬷搀扶着踏入，一身素净的深青缂丝宫装，发髻只簪一支碧玉如意簪，通身不见珠翠，唯有眼角细纹里沉淀的威仪，压得满室生寒。她目光如古井寒潭，先掠过满室奢华陈设，最后沉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母后息怒。”慕容焱声音发沉，挡在我榻前，“玥儿她…身子弱，用些好香养神罢了。”
“养神？”太后手中那串紫檀佛珠被捻得咯吱轻响，目光却锐利如刀，首刺慕容焱，“哀家在寒山寺，听得的是大燕北境连遭女真侵扰，边军疲于奔命！听得的是运河两岸，为修那劳什子‘行宫’，强征民夫，哭声震野！听得的是户部哭穷，国库捉襟见肘！”她猛地抬手指向那瑞兽熏炉，指尖微颤，“可哀家一进这菊香苑，闻到的却是价比黄金的海外奇楠！皇帝！你告诉哀家，这香，烧的是银子，还是民脂民膏？烧的是大燕的国运，还是你慕容氏的江山？！”
字字如锤，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殿内死寂，连熏炉里香灰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慕容焱的脸色由青转黑，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我适时地发出一声细弱的抽噎，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身形摇摇欲坠，脸色刻意白得透明。“太后娘娘息怒…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不懂事…用度奢靡…惹您忧心…”眼泪说来就来，在眼眶里盈盈欲坠，更显楚楚可怜，“臣妾…臣妾只是心里苦…昭儿没了…夜里总睡不安稳…闻着这香…才觉得…觉得能喘口气…” 我哀哀地望向慕容焱，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浮木，“皇上…臣妾知错了…这就让人撤了…都撤了…”
“撤？撤了就能填上运河的窟窿？撤了就能挡住女真的铁蹄？”太后厉声打断，目光却不再看我，只死死钉在慕容焱脸上，“皇帝！你是大燕的天子！不是她林玥儿一人的夫君！后宫凋零，子嗣稀薄，前朝动荡！你不思选贤纳妃，开枝散叶，稳固国本，反倒由着一个妃子如此挥霍无度，搅得后宫不宁，民怨沸腾！你…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够了！”慕容焱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如同困兽。他额上青筋暴突，赤红的眼睛扫过太后，又落回我满是泪痕、惊惶无助的脸上，那里面翻涌着被逼到绝境的暴戾和对我的心疼。“母后！您口口声声江山社稷！可您知不知道，朕的景昭是怎么没的？！朕的纯妃，她心里有多苦？！朕宠她一点，用点好东西，怎么了？！朕富有西海，难道连这点都供不起自己的女人？！”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猛地转身，一脚踹翻了旁边一人高的珐琅彩绘花瓶！“哗啦”一声巨响，价值连城的瓷片伴着五彩碎釉炸裂开来，飞溅得到处都是。宫女太监吓得扑通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朕的女人，朕想怎么宠就怎么宠！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裹着血腥味，“选妃？子嗣？好！朕选！选给你们看！郑仁！”
“奴…奴才在！”郑仁连滚爬爬。
“传旨！即刻选秀！给朕选！选十个八个进来！塞满这空荡荡的后宫！”他吼完，像耗尽了力气，大手却猛地伸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将我粗暴地从榻上拽起，死死箍在怀里。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我颈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玥儿，别怕！有朕在！谁也动不了你！谁也休想让你受委屈！”
太后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看着眼前这个被怒火和偏执完全吞噬的儿子，看着被他像护食猛兽般紧箍在怀里的我，那眼神里的失望终于化为一片深沉的悲凉和无力。她闭了闭眼，手中的佛珠几乎被捏碎，再睁开时，只剩一片死寂的疲惫。
“好…好…皇帝，你好自为之。”她声音沙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由孟嬷嬷搀扶着，脊背挺首却僵硬地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踏过满地狼藉的碎瓷，离开了这奢靡而疯狂的菊香苑。那深青的背影，融入门外的天光里，带着一种大厦将倾的孤绝。
慕容焱的胸膛还在我背后剧烈起伏，箍着我的手臂铁箍般坚硬。殿内死寂，只有碎瓷片偶尔发出的轻微迸裂声。郑仁跪在碎瓷堆里，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
我伏在慕容焱剧烈起伏的胸口，泪痕未干的脸颊贴着他滚烫的龙袍，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一丝水汽也无。选妃？十个八个？呵…老狐狸想用新人来分宠，来制衡？可惜啊，她不懂，慕容焱的心，早被“沐婉”的影子和我精心淬炼的毒，钉死在了这菊香苑。
我微微侧过脸，目光掠过慕容焱暴怒未消的下颌，投向跪在碎瓷中、头埋得极低的郑仁。一丝只有他能懂的冷意，无声地递了过去。
郑仁那白面团似的脸几不可察地一抖，随即像是得了主心骨，麻利地膝行几步上前，避开尖锐的瓷片，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谄媚与忧心：“皇上息怒！龙体要紧啊！太后娘娘也是忧心国事…只是…”他故意顿了顿，觑着慕容焱的脸色，“只是这运河工程，还有北狄那边…确实…唉，奴才今早刚收到几份加急奏报，户部尚书和工部侍郎联名上奏，哭诉说民夫怨气极大，己有聚众闹事的苗头，强行征调恐生大乱…还有镇国大将军的折子，说北狄趁女真搅扰，又在边境增兵了…”
“够了！”慕容焱烦躁地低吼，箍着我的手臂又紧了几分，仿佛我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烦！朕听着就烦！运河是为南巡预备！朕要带纯妃出去散心！谁敢拦？！北狄？一群跳梁小丑！让周老将军给朕狠狠地打！”
“皇上英明！”郑仁立刻顺杆爬，声音拔高，“区区刁民，不识天恩！能为皇上和娘娘效力，是他们的福分！至于北狄蛮子，有周大将军神威，定叫他们有来无回！”他眼珠一转，堆起更谄媚的笑，“只是…皇上，纯妃娘娘金枝玉叶，凤体尊贵，这南巡路途遥远，车马劳顿…若运河畅通，龙舟平稳，娘娘也能少受些颠簸之苦，好好欣赏江南风光不是？那些愚民鼠目寸光，哪里懂得皇上对娘娘的一片深情厚意！依奴才愚见，运河不仅要修，还要修得快，修得好！让天下人都看看，皇上是如何把娘娘捧在心尖儿上的！”
好一条嗅着血腥味摇尾的狗。我埋在慕容焱怀里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运河…民脂民膏…怨声载道…这正是我要的“祸根”。
果然，慕容焱暴戾焦躁的气息在郑仁这番“肺腑之言”下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他低头看我，粗粝的手指带着怜惜擦过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声音竟放柔了：“玥儿，听见没？朕要带你去看江南的烟柳画桥。坐最大最稳的龙舟去。运河…必须通！谁敢阻挠，朕诛他九族！” 他最后几个字，又带上了凛冽的杀意。
“皇上…” 我抬起泪眼，迎上他深潭般的眸子，里面翻涌着偏执的深情和未消的余怒，脆弱地抓紧他的衣襟，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臣妾…臣妾只想待在皇上身边…哪里都不想去…宫里…宫里就很好…新人进宫…臣妾…臣妾怕…” 我恰到好处地哽咽住，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身体微微发抖，扮演着一个因太后斥责和“选妃”消息而惊惶不安的宠妃。
“怕什么！”慕容焱立刻被点燃了保护欲，大手用力拍着我的背，“有朕在！谁也越不过你去！选秀不过是堵住悠悠之口的权宜之计！朕心里，只有你！只疼你一个！”他猛地抬头，眼神凶狠地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钉在郑仁身上，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如同烙铁印下：
“郑仁！传朕旨意！运河工程，加拨库银五十万两！征调民夫，再翻一倍！三月之内，朕要看到通济渠水流淌！耽搁一日，提头来见！至于选秀…哼，照常进行！但告诉内务府，选进来的，都给朕安分守己待在角落里！谁敢扰了纯妃清净，朕活剐了她！”
“嗻！奴才领旨！奴才这就去办！定让皇上和娘娘顺心如意！”郑仁响亮地叩头，声音里是压不住的亢奋。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正要退出去。
“等等。”我忽然从慕容焱怀里抬起头，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柔弱，目光却飘向多宝格最高处一个空着的紫檀底座，那里原本应放着一尊稀世的红珊瑚树，前几日被我“失手”摔碎了。我轻轻拽了拽慕容焱的袖子，仰着脸，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任性，“皇上…臣妾听说…南洋刚进贡了一株‘血玉珊瑚’，通体赤红如火，夜里还能自行生晕…比臣妾摔坏的那株好看多了…摆在这菊香苑里，夜里看着，定能安神…”
慕容焱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大手一挥：“郑仁！听见没？去！把那血玉珊瑚给朕抬来！就摆在纯妃眼前！让她天天看着舒心！”
“是！奴才这就去！南洋贡品，原就该紧着娘娘先用！”郑仁满脸堆笑，倒退着疾步而出，仿佛生怕慢了一步，那珊瑚就飞了。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熏炉里奇楠香奢靡的甜腻气息，以及慕容焱沉重而带着独占欲的呼吸声。他依旧紧紧抱着我，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喃喃低语：“玥儿…别怕…朕在…朕什么都给你…”
我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他龙袍上冰冷的金线团龙纹。目光越过他宽阔的肩膀，落在那片狼藉的碎瓷上，阳光透过高窗，在尖锐的碎片边缘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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