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浑黄泛沫,裹着上游冲下的草屑木渣,拍打着簇新的堤岸。那艘庞然大物就泊在临时搭建的皇家码头上,通体刷着刺目的朱漆,金粉描画的游龙在午后的日头底下,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三层楼阁,飞檐斗拱,挂满了明黄的绸缎,风一过,哗啦啦响成一片,透着股虚张声势的富丽。
慕容焱兴致极高,一身常服也掩不住通身的锐气。他携了我的手,大步踏上那特制的、铺着猩红毡毯的跳板,木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郑仁佝偻着腰,领着几个小太监,早一步在甲板上清场,乌压压跪了一片随行官员和内侍。
“如何,玥儿?”慕容焱环视这水上移动的宫殿,眉眼舒展,带着一种将奇珍异宝展示给心爱之人的得意,“朕说过,要带你乘最好的船,看最好的景!这‘潜蛟号’,便是专为你我南巡所造!工部那些老东西,总算没白吃朕的俸禄!”
他口中的“没白吃俸禄”,代价是运河两岸倒伏的麦苗、被强征后荒芜的田地,还有那些累死在沟渠里的民夫枯槁的脸。这些画面,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痕迹。
我指尖拂过船栏上冰凉的鎏金螭首,脸上绽开恰到好处的惊叹与依赖:“皇上费心了!这龙舟…真真是臣妾平生仅见,怕是神仙的座驾也不过如此了!” 声音娇软,带着被宠坏的慵懒。我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远处河岸。那里,黑压压地聚着被驱赶到远处堤坝上的百姓,隔得远了,像一群沉默的蝼蚁,只看得见模糊蠕动的影子,听不见一丝声音。
“陛下您瞧,”我抬手指向更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故意带着天真的憧憬,“等咱们到了江南,烟雨朦胧里,乘着这艘船,穿行在莲叶荷花之间,该是何等的人间至景呀?” 我回眸望他,眼底盛满被精心酿造的、纯粹的向往。
慕容焱果然被这景象取悦,长臂一伸,将我揽入怀中,下巴抵着我的发顶,朗声大笑:“好!说得好!玥儿想要的,朕都给你!江南烟雨,画舫听雨,朕陪你!” 他意气风发,指点着两岸,“等运河贯通,此船首下江南,畅通无阻!看谁还敢说朕劳民伤财!”
他的笑声在宽阔的河面上传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甲板上的官员们立刻跟着赔笑,谄媚的附和声此起彼伏。
河风带着水腥气和隐约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味吹来。我依偎在他怀里,目光扫过甲板。几个工部的官员正围着郑仁,低声急促地说着什么,额角冒汗。郑仁那张白面团似的脸堆着笑,眼缝里的光却闪烁不定,连连点头,又飞快地瞥了慕容焱这边一眼。
“皇上,”一个胆子稍大的老臣,觑着慕容焱心情好,躬身上前几步,“龙舟初航,是否…是否先由工部匠人操持,待试航稳妥…”
话没说完,慕容焱剑眉一挑,不耐烦地打断:“稳妥?朕亲自看着造的船,还能不稳妥?滚开!别在这儿扫朕和爱妃的兴致!” 那老臣吓得脸色一白,诺诺地退了回去。
慕容焱兴致不减,牵了我的手:“来,玥儿,随朕去顶层看看!那里风光更佳!”
顶层视野果然开阔,运河如一条浑浊的土黄色带子,蜿蜒伸向远方。风更大,吹得衣衫猎猎作响。随行官员和侍卫都留在了下面一层,只有郑仁和几个心腹太监远远侍立着。慕容焱凭栏远眺,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皇上,”郑仁不知何时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刚…刚下面递上话,说…说北边新征调的那批民夫里,闹了点…小乱子。”
慕容焱头也没回,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就…就是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领头的一个老东西,说什么家里麦子烂在地里,老娘饿死了,硬是不肯上工…还…还煽动旁人…”郑仁的声音又低又滑,“工头…己经处置了,当场…正法。只是…只是动静稍大了点,怕惊扰了圣驾,奴才特来回禀。”
处置了?正法?我的心微微一沉,像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将目光投向更远的水面。
慕容焱的反应却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只恼人的苍蝇:“这点子事也来烦朕?杀得好!刁民!朕征他们修运河,是天大的恩典!不知感恩的东西!告诉下面,再有闹事的,就地格杀,不必回禀!”
“嗻!奴才明白!”郑仁得了准信,脸上谄笑更盛,腰弯得更低,“皇上圣明!些许蝼蚁,死了便死了,哪能耽误皇上和娘娘的兴致!”
河风卷着郑仁的话,钻进耳朵里,带着一股血腥的寒意。我下意识地抓紧了冰冷的船栏,指尖用力到发白。远处堤岸上,那群模糊的“蝼蚁”影子似乎晃动得更剧烈了些。
“皇上,”我轻轻吸了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重新堆起明媚的笑容,声音刻意拔高了些,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盖过了郑仁带来的阴冷,“臣妾瞧着这河面还算平稳,如此良辰美景,皇上又这般高兴…臣妾…臣妾想为皇上跳支舞助兴,可好?”
慕容焱的注意力果然被拉了回来,他低头看我,眼中戾气瞬间被惊喜取代:“哦?玥儿有兴致?好!朕求之不得!就在这儿跳!” 他扬声吩咐,“郑仁!让下面的人都肃静!把地方给纯妃腾开!”
甲板很快被清出一块空地。乐师抱着琵琶、笛箫等物,在角落屏息凝神。我解下披风,露出里面特意为南巡新制的流霞锦舞衣。料子轻薄如蝉翼,在日光下流动着水波般的霞光,行动间环佩轻响。
没有繁复的铺垫,琵琶声起,清越如珠落玉盘。我足尖轻点,旋身,水袖如两道燃烧的霞光,骤然甩开!风立刻灌满了宽大的衣袖,带着身体在平滑的甲板上轻盈滑转。每一次抬臂,每一次折腰,都刻意放大了姿态,力求将每一个动作都送到慕容焱眼中。
河风强劲,吹得衣袂翻飞,发丝缭乱,反倒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我旋转着,目光掠过慕容焱痴迷沉醉的脸,掠过郑仁低垂的眼帘,掠过远处堤岸上那片模糊而压抑的黑色人群。身体在舞动,心却像沉在冰冷的河底。
舞至酣处,笛声加入,清越悠扬。我猛然一个下腰,身体几乎与甲板平行,流霞锦铺展开来,在阳光下璀璨夺目。紧接着腰肢发力,如惊鸿掠水般旋起,双臂舒展,水袖划出的弧线,首指铅灰色的天空!这一瞬的定格,仿佛要挣脱这沉重的龙舟,飞向渺远的天际。
“好!”慕容焱的喝彩声如同炸雷,击碎了笛声的尾韵。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燃烧的占有欲,大步朝我走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玥儿!朕的玥儿!”
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揉碎。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朕说过,你是朕的!谁也夺不走!这江南烟雨,只有你配与朕同赏!” 他狂热的誓言在风中飘散。
我伏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喘息着,脸上是舞后的红晕和娇羞,眼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冰冷。目光越过他宽阔的肩膀,投向运河两岸。那些沉默的“蝼蚁”,在远处堤岸上,似乎变成了一个个凝固的黑点。
郑仁无声地挪近,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鎏金莲花香炉,炉盖镂空,袅袅溢出几缕极淡的、带着奇异冷香的青烟。
“娘娘,”他声音细得如同耳语,只有我能听清,“‘烬玉香’己备好。”
我微微偏头,避开慕容焱滚烫的唇,目光落在那精巧的香炉上。莲瓣形的炉身冰冷。我伸出手,指尖染着蔻丹,轻轻拂过炉盖。然后,在慕容焱痴迷的注视下,用指尖捻起炉盖边缘,微微掀开一条细缝。
一股更加浓郁的、仿佛能渗入骨髓的冷香,瞬间逸散出来,混在河风里,带着一种焚尽一切前的、绝望的芬芳。
我抬眸,迎上慕容焱沉醉的眼,嘴角勾起一个颠倒众生的、淬着毒的微笑。
“皇上,”我声音柔得像江南最缠绵的雨丝,“您闻到了吗?这是臣妾特意为您调的‘烬玉香’。愿此香…伴君长存。”
慕容焱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异香纳入肺腑,眼神更加迷离:“香!好香!玥儿调的香,自然是天下无双!” 他拥紧我,目光扫过这奢华的龙舟,扫过脚下浑浊的运河,志得意满,“有此香,有此舟,有玥儿在侧,朕此生何求!”
远处,堤岸上的人群中,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像水面上被风吹皱的涟漪,很快又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平下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几只水鸟从芦苇丛中惊起,发出凄厉的鸣叫,掠过浑浊的水面,飞向铅灰色的天际,很快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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