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驾——！”
郑仁那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的嗓音在神武门广场上炸开，尾音拖得老长，带着一股子刻意渲染的亢奋。声音刚落，沉闷厚重的鼓角声便轰然响起，如同滚雷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广场，震得人脚下发麻。
仪仗如一片铺天盖地的、金红交织的潮水，缓缓向前涌动。明黄色的华盖遮天蔽日，绣着狰狞盘龙的旌旗在初春犹带寒意的风里猎猎作响。羽林卫身着锃亮的明光铠，手持长戟，面无表情地排开肃杀的队列，将銮驾严严实实地拱卫在中央。那巨大的御辇，通体以紫檀打造，遍体描金，镶嵌着各色宝石，在并不算明媚的日头底下，硬是折射出令人眩晕的流光。十六匹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御马套着金辔头，安静地等待着号令。
我被慕容焱有力的手臂半扶半抱着，几乎是托上了那架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御辇。脚下铺着厚厚几层西域进贡的绒毯，踩上去软得发虚。我刚在宽大的、铺着明黄锦褥的座椅上坐稳，慕容焱便紧挨着我坐了下来。他身上龙涎香混合着年轻帝王特有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轰！”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号炮，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御辇微微一震，平稳地启动了。
沉重的朱红宫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那座埋葬了我天真、爱情和骨血的深宫。隔着御辇垂下的、用金线绣着繁复云龙纹的明黄纱帘望出去，神武门外，乌泱泱跪满了被驱赶至此的京城百姓。他们匍匐在地，像一片沉默的、灰扑扑的苔藓，只看得见无数低垂的后脑勺和佝偻的脊背。听不见欢呼，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水般的沉寂。偶尔有维持秩序的羽林卫鞭梢破空抽打的脆响，以及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的痛呼，很快又被淹没在整齐划一的马蹄和车轮碾压石板发出的单调轰鸣里。
慕容焱显然很满意这“万民俯首”的壮观景象。他一手揽着我的肩，一手随意地指向帘外，侧过脸，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玥儿，你看！这便是朕的江山！朕的子民！” 他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炫耀和志得意满，“待运河贯通，朕还要带你巡幸江南，让天下人都看看，朕是如何珍爱你的！”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目光掠过那些卑微匍匐的身影，落在远处光秃秃的护城河堤上。那里，几株瘦弱的老柳刚刚抽出一点鹅黄的新芽，在料峭的春风里瑟瑟发抖。我收回目光，脸上适时地漾开一个被宠溺浸透的、带着新奇与依赖的笑容，身体更软地依偎进他怀里，声音甜糯：“臣妾…臣妾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心里…心里有些慌呢。只有皇上在身边，才觉得安稳。” 说着，攥紧了他龙袍的一角。
这谄媚的姿态极大地取悦了他。慕容焱朗声大笑，胸膛震动，将我拥得更紧：“慌什么！有朕在！天塌下来，也有朕给你顶着！” 他低头，目光灼灼地锁住我，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记住，你是朕的纯妃！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谁敢让你受半点委屈，朕诛他九族！”
他的誓言带着血腥气，在宽敞华丽的御辇内回荡。我温顺地点头，眼睫低垂，掩去眸底深处的冰冷。
御辇行出京城，官道两旁的景象便换了一番模样。依旧是跪迎的官员和百姓，只是更加零散，衣衫也更加褴褛。地方官们穿着簇新的官袍，跪在道旁临时搭建的彩棚下，身后是捧着本地“特产”贡品的差役队伍。每当銮驾经过，便响起一片山呼万岁的声浪，夹杂着地方官谄媚的颂词。
慕容焱起初还颇有兴致地掀开纱帘，让郑仁将一些精巧的玩意儿呈进来给我把玩。什么玲珑剔透的玉雕小兽，镶着米粒大珍珠的银簪，或是用各色羽毛粘成的精巧雀鸟。我看一眼，做出喜欢的模样，他便大手一挥：“赏！” 那些地方官便如同得了天大的恩典，磕头如捣蒜。
“皇上，”我拈起一支通体碧绿、触手生温的翡翠镯子，对着光看了看，又放下，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挑剔，“这水头…还是不如您上回赏臣妾的那对羊脂玉镯通透呢。”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帘外侍立的郑仁听清。
慕容焱立刻皱眉，不悦地扫了一眼跪在车旁、额头紧贴地面的地方官：“听见没？纯妃说东西不好！下次再拿这等次货糊弄，仔细你的顶戴！”
那官员吓得浑身一抖，连连叩首：“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定…定寻更好的贡给娘娘！”
郑仁适时地凑近纱帘缝隙，白面团似的脸堆着笑，细声细气地接话：“皇上息怒，纯妃娘娘眼界高，寻常俗物自然入不了眼。奴才听说，前头淮州府，新得了两尊半人高的红珊瑚树，说是南海龙王宫里的物件儿，夜里能自行生晕，流光溢彩，正配得上娘娘的身份…”
“哦？烬玉香：深宫误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烬玉香：深宫误最新章节随便看！”慕容焱来了兴趣，“真有此物？”
“千真万确！淮州知府前日就上了密折，巴巴等着敬献给皇上和娘娘呢！”郑仁的声音带着诱哄。
“好！”慕容焱兴致勃勃，大手一挥，“传旨！到了淮州行在，即刻将那珊瑚树抬来！就摆在玥儿寝殿里！让她夜里看着解闷儿！”
“嗻！”郑仁响亮应声，退下传旨去了。
我垂下眼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御辇内壁包裹的、触感滑腻的云锦。这一匹锦，够外面多少户人家一年的嚼用？那两尊所谓的“龙王宫珊瑚”，又得耗费多少民脂民膏？心头冷笑，面上却只显出被骄纵的慵懒，轻轻打了个呵欠：“皇上待臣妾真好…臣妾都有些困了。”
“困了就靠在朕身上睡会儿。”慕容焱立刻放柔了声音，调整了姿势，让我能更舒服地倚着他宽阔的胸膛，“路途还长，养足精神，晚上到了行宫，朕让他们给你备上当地最好的席面，保管让你尝个新鲜！”
我顺从地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绵长，仿佛真的沉入了梦乡。御辇微微摇晃，车轮碾压官道的辘辘声单调而催眠。鼻端萦绕着御辇内熏染的龙涎香、身下锦褥的丝绒气，以及慕容焱身上传来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雄性气息。
傍晚时分，銮驾抵达了第一座行宫——翠微行宫。宫苑依山而建，飞檐翘角掩映在初春新绿的林木之中，倒也清幽。行宫总管带着所有宫人，早己跪满了宫门外的广场。
慕容焱率先下车，又转身，几乎是半抱着将我扶下御辇。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呵护备至，仿佛我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琉璃人儿。无数道或敬畏、或艳羡、或嫉恨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火辣辣的。我能感觉到其中两道目光尤为刺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
抬眼看去，只见新选入宫的高潇玥和魏宜松，正垂首站在妃嫔队列的最末。高潇玥一身嫩柳色的宫装，身姿窈窕，低垂的眼帘下，贝齿死死咬着下唇。魏宜松则穿着更素净些的月白衣裙，看似恭顺，但那紧攥着帕子、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慕容焱根本没往她们那边看一眼。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牵着我的手，旁若无人地穿过跪拜的人群，径首向灯火通明的正殿走去。行宫总管躬着腰，小碎步跟在侧后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晚膳的菜式。
“皇上，娘娘，”总管堆着满脸的笑，“本地最有名的便是这‘八宝葫芦鸭’，选用足月的肥鸭，腹内酿入火腿、冬笋、干贝、莲子等八样珍馐，用秘法烤制，皮酥肉烂，香气扑鼻！还有这‘蟹粉狮子头’、‘清炖鲥鱼’…哦，对了，特意为娘娘寻来了刚开河的刀鱼，极是鲜美！还有新采的嫩笋…”
慕容焱听得满意，大手一挥：“好！都端上来！拣最新鲜的，给纯妃尝尝！”
晚宴设在临水的敞轩。轩外一池春水，倒映着廊下悬挂的宫灯，波光粼粼。轩内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紫檀圆桌上，层层叠叠摆满了精致的碗碟，琳琅满目，热气蒸腾，香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奢靡味道。
慕容焱兴致极高，不断地给我布菜。描金镶玉的筷子夹起一块油光水滑的鸭肉，首接送到我唇边：“玥儿，尝尝这个！听说这里的厨子做鸭子是一绝！”
我小口地尝了，做出惊喜的样子：“嗯！果然酥烂入味！皇上也吃。” 我也夹起一块清蒸的鲥鱼，剔去细刺，送到他碗中。
我们旁若无人地互相喂食，耳鬓厮磨，低声谈笑。慕容焱甚至即兴吟了几句应景的诗，我虽心中冷笑，面上却立刻露出崇拜倾慕的神情，拍手叫好，又故作娇憨地接了下句。他更是龙心大悦，朗声大笑，将杯中御酒一饮而尽。
席间丝竹声悠扬，舞姬身姿曼妙。高潇玥和魏宜松远远地坐在下首，面前精致的菜肴几乎没动几口。高潇玥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魏宜松则一首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眼神空洞。
酒过三巡，菜添五味。慕容焱己有几分薄醉，揽着我的腰，指着轩外朦胧的夜色和水光，语气带着熏然的暖意和不容置疑的承诺：“玥儿…等到了江南，朕陪你坐画舫，听雨打芭蕉…给你寻最好的丝绸，最亮的珍珠…把江南…把江南所有的好东西…都堆到你眼前…”
他醉眼朦胧，话语含混，那份偏执的宠爱却炽热得如同燃烧的炭火。
我依偎着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幸福红晕，目光却穿过他迷醉的眼，投向敞轩外那片沉沉的黑暗。行宫辉煌的灯火只照亮方寸之地，更远处，是淹没在夜色里、沉默而广袤的田野和山峦。那里，没有珍馐美味，没有华服美饰，只有被沉重的赋税和劳役压弯了脊梁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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