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棠踩着布政使府外的青石板往回走，日头己爬上屋檐，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袖中檀木匣硌着腕骨，倒不如方才在厅里时沉——廊下那抹灰影还在她眼前晃，刘福洗得发白的灰衫下摆被风掀起一角，像极了三年前苏府被抄时，她躲在夹墙里看见的，老管家苏伯替她裹襁褓时用的旧布。
"少夫人。"顾府门房的吆喝声惊得她抬眼，朱漆门楼下，刘福正弯腰替车夫掸车帘上的灰，抬头见她，又弯了弯腰，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老爷刚传话，说您回来就去正厅用午膳。"
苏砚棠应了声，脚步却往账房偏了偏。
她望着刘福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廊转角，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钥匙串——那串铜钥匙是顾承钧昨日新给的，说"顾氏上下，你想去哪便去哪"。
"阿明。"她喊住从账房跑出来的小吏，少年的靛青衫角还沾着墨渍，"去前院把刘管家请过来，就说我要查近三月的盐引账册，他熟门熟路。"阿明应了声跑开，她却转身往偏院的耳房走，那里堆着顾氏十年前的旧账，最是没人爱来。
日头移过西墙时，阿明气喘吁吁地回来，额角挂着汗："少夫人，刘管家说前院正收拾老爷的茶器，让您先查着，他半柱香后过来。"苏砚棠垂眸拨弄算盘，珠串碰撞声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刘福跟了顾老爷二十年，最是守规矩，从前顾承钧要查账，他必是捧着账册亲自等在门口。
"阿明，"她将算盘往桌上一扣，"你替我去前院盯着刘管家，他若出了二门，便跟紧些。"少年愣了愣，见她眼里泛着冷光，忙不迭应下，青衫下摆扫过门槛时带翻了个茶盏，"叮"地碎在地上。
暮色漫进窗棂时，阿明的脚步声又响在廊下，这次轻得像猫。
苏砚棠正对着一本万历二十三年的漕运账册发呆，听见响动头也不抬："如何？"
"刘管家出了二门，往城南破庙去了。"阿明凑到她耳边，声音发颤，"小的躲在树后，见他进了东厢房，里头有个穿灰布衫的，没看清脸......"
苏砚棠"啪"地合上账册，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在袖口。
她摸出帕子擦了擦，帕角绣的并蒂莲被墨染成一团黑："去厨房要碗姜茶，就说我受凉了。"阿明走后，她绕到书房后墙，从砖缝里抠出半块碎瓷——这是她搬来顾府第三日，趁扫院时埋下的记号。
月光爬上瓦当的时候，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砚棠缩在博古架后，看着刘福举着烛台进来，银白胡须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他走到墙角那株老梅树前，枯瘦的手指在梅枝第二节处一按，墙皮"簌簌"落下，露出个巴掌大的暗格。
烛火晃了晃，刘福从暗格里抽出张纸，铺在书案上写起来。
苏砚棠屏住呼吸，看见他笔下的字："李明轩私通漕运总督，己掌握证据三份......"墨迹未干，他又蘸了墨，在末尾画了串算珠——那是她三年前在苏府账房教小丫鬟们记流水账时，自创的暗号。
"玉算盘。"苏砚棠的指甲掐进掌心，掌家夫人的话夫君要听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掌家夫人的话夫君要听最新章节随便看！这三个字她听过太多次。
从前父亲与各行商喝茶，总说"玉算盘一现，江南无乱账"；后来苏府被抄，街头巷尾的闲汉嚼舌根，说"玉算盘是灾星，克得苏家破人亡"。
刘福搁下笔，将信纸重新塞进暗格，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跳了两跳。
苏砚棠贴着博古架等他脚步声消失，这才摸过去，指尖刚碰到暗格里的信纸，后颈突然冒起冷汗——刘福方才写的"三份证据"，与她今早塞进布政使府的揭底报告里，恰好缺了第三份兑票底单。
第二日清晨，顾承钧的晨袍还搭在臂弯里，就见苏砚棠抱着茶盏坐在廊下，茶烟里她眼尾微挑："昨夜有人用'玉算盘'之名给我示警，说李明轩私通漕运总督。"
顾承钧解着腰间的玉带钩，动作顿了顿："玉算盘？"
"听说是位隐于市的算学大家。"苏砚棠抿了口茶，喉间的苦漫到鼻尖，"从前父亲提过，说此人最恨贪墨。"
顾承钧在她身边坐下，指节敲了敲她膝头的账本："若真是友，不妨引出来。"他的声音像浸了晨露的青竹，带着股说不出的冷，"只是......"
"我明白。"苏砚棠将账本往他怀里一推，"所以我在账房留了本假账册，记着笔五千两的秘密交易——若玉算盘真想帮我们，今夜便会来查。"
果然，第三日阿明揉着发红的眼泡来报："少夫人，昨夜账房的窗闩被撬了，那本假账册被翻过，小的查了，是用竹片挑开的，手法跟去年春熙楼的神偷似的。"
苏砚棠正在理反制账册，听见这话轻笑一声，笔尖在纸上划出道墨痕："神偷？
倒不如说是老账房。"她抬头时，看见顾承钧站在门口，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江小七刚传信，李明轩联络了十位商会元老，要在大会上查顾氏账目。"
"查？"苏砚棠将笔往笔山一插，"我正愁没由头掀他的底。"她翻开刚理好的账册，最后一页雪白的纸页上，只写着"玉算盘·三月初九"七个字，"等大会上他要查账，我便把这页甩出去——到时候满场的人都要猜，玉算盘到底是谁的人。"
顾承钧走过来，指尖抚过那行字："你这是要把水搅浑。"
"不搅浑，怎么摸鱼？"苏砚棠抬眼望他，晨光透过窗纸落在她脸上，"等鱼都浮上来，我要让李明轩看看，谁才是掌秤的。"
深夜，苏砚棠又摸进书房。
暗格里的信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枚铜钱，正面刻着"算尽天下"西个篆字，背面的纹路像极了她幼时见过的，苏府老船工用来计数的海贝纹。
她捏着铜钱坐在案前，烛火在"算尽天下"西个字上跳啊跳，恍惚间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棠儿，记住，这世上最厉害的算盘，不是拨珠子，是拨人心。"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地一声，惊得她手一抖，铜钱"当"地落在案上。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那西个字泛着冷光——这铜钱的样式，她好像在苏府旧宅的地窖里见过，是父亲当年与海外商人换香料时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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