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如同浓稠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听雪轩的庭院。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留下的喧嚣早己散尽,空气里只余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檐角的风灯在晚风中明明灭灭,投下幢幢不安的暗影,也映照着姜穗独坐窗前的侧影。
元宝被她安置在内室的床上,小家伙在不安稳的睡梦中偶尔还会抽噎一下,小小的眉头紧紧蹙着,仿佛梦里还在经历着白日的恐惧。姜穗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坐在窗下的圈椅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手腕处传来阵阵闷痛,清晰的指印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深紫的淤痕,火辣辣地提醒着她谢珩盛怒之下的力道。但这皮肉之痛,远不及元宝那一声声带着绝望恐惧的“爹爹坏”、“爹爹像吃人的妖怪”更让她心碎。读心术连接时感受到的那片巨大的、自我怀疑的阴霾,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爹爹是不是像奶奶一样,讨厌元宝和娘亲了?】
【元宝是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儿子稚嫩却饱含伤痛的心声,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响。谢珩…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在元宝面前,展现出那样一副足以摧毁孩子全部安全感的恐怖模样?仅仅是因为那可笑的、侯府和他世子的脸面吗?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深切的失望,在姜穗心底翻腾。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冲出去质问的冲动。
“唉……”一声幽幽的、带着明显疲惫和心虚的叹息在姜穗脑海中响起,打破了识海的沉寂。那条半透明的蓝鲤小鱼,小心翼翼地凝聚出形体,尾巴蔫蔫地耷拉着,连吐出的泡泡都显得有气无力。“宿主…你…你还好吧?”
姜穗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冷得像冰渣:“托你的福,还没被世子爷掐死。”
小鱼鱼身一僵,吐出的泡泡“啪”地破了。它尴尬地甩了甩尾巴,声音带着点委屈:“这…这也不能全怪我嘛…任务奖励你不是也用了?那‘心有灵犀一点通’体验卡,关键时刻,还是有点用的吧?至少知道小元宝在想什么了……”
“是啊,很有用。”姜穗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虚空中那条发光的蓝鲤身上,眼神锐利如刀,“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儿子因为他那个好爹爹的‘雷霆之怒’,心里留下了多大的阴影!小鱼,你告诉我,这任务非做不可吗?非得以这种…让元宝也卷入其中的、近乎羞辱的方式吗?”
小鱼被她看得鱼鳞都要炸起来了,连忙甩出一串七彩泡泡试图缓和气氛:“这个…高风险高回报嘛!你看,奖励不是拿到了?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场的!而且…而且小元宝当时不是挺开心的嘛?任务过程里他多高兴啊!谁知道…谁知道世子爷他…咳…这么不经逗……”
“不经逗?”姜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随即又猛地压低,怕惊扰了内室好不容易睡着的元宝,“那是当街羞辱!是把他和他儿子的尊严一起踩在脚下!小鱼,你只是个系统,你不懂人心,不懂一个孩子对父亲的孺慕和敬畏被那样粗暴地摧毁,意味着什么!”
小鱼被怼得哑口无言,鱼尾巴都忘了摆动,蔫头耷脑地悬浮着,周身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姜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小鱼置气毫无意义。眼下最要紧的,是元宝。她不能再让儿子经历第二次这样的恐惧。
“任务奖励,‘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体验卡,冷却时间多久?能主动使用吗?”她沉声问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她需要随时掌握元宝的心理状态。
小鱼精神一振,连忙回答:“冷却时间十二个时辰!也就是一天!一天后可以再次主动对小元宝使用!每次限时一刻钟!宿主放心,这个道具绝对是修复亲子关系、洞察幼崽心灵的利器!保证……”
“行了,知道了。”姜穗打断它的自吹自擂,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有总比没有强。”
就在这时,内室的床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带着哭腔的梦呓:“…爹爹…别走…元宝乖…元宝穿小恐龙给爹爹看…”
姜穗的心猛地一揪,立刻起身快步走进内室。
昏暗的光线下,元宝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锦被里,睡得并不安稳。小脸在睡梦中皱成一团,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湿意,无意识地呢喃着,小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握着什么。
姜穗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难言。她轻轻坐到床边,将被角掖好,伸出手,用指腹极其温柔地拭去儿子眼角的湿痕,动作轻缓得仿佛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元宝乖…爹爹在呢…”她俯下身,在儿子耳边用气声低语,模仿着记忆中谢珩低沉冷冽的声线,试图安抚梦中惊惶的孩子,“爹爹没有走…爹爹喜欢看元宝穿小恐龙…元宝是爹爹最勇敢的小将军…”
不知道是这模仿的声音起了作用,还是母亲温柔的抚触带来了安心,元宝紧蹙的小眉头渐渐松开,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再次沉沉睡去,只是小手依旧紧紧攥着被角。
看着儿子终于安稳的睡颜,姜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许。她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指尖轻轻描摹着元宝的轮廓,心底的忧虑却如同夜色般浓重。
谢珩…他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想过元宝的感受?
***
同一片浓重的夜色下,永宁侯府的书房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兽耳炉里无声燃烧,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室内凝滞的冰冷空气。
谢珩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玄色的锦袍在烛火下流淌着沉郁的光泽。他面前摊开着一份边境军报,墨迹未干,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却并未落在字迹上,而是沉沉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要将那空气都冻结。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裂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更衬得气氛压抑。
黑风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主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比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时更令人心悸。那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冰层下汹涌翻腾的怒意和…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打破了死寂。
谢珩猛地一拳砸在坚硬如铁的红木书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簌簌跳动,砚台里的墨汁都溅出了几滴,染黑了雪白的宣纸一角。
黑风心头一凛,头垂得更低。
“查清楚了吗?”谢珩的声音响起,低沉冰冷,没有一丝起伏,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恐怖平静。他没有看黑风,目光依旧盯着那几点碍眼的墨渍。
“回禀世子,”黑风立刻躬身,声音清晰平稳,“属下己查明。今日在听雪轩院门前出言不逊、恶意挑唆者,乃二房庶子谢明瑞。其言语恶毒,句句指向世子妃与小公子,意在当众羞辱,挑拨世子与小公子父子之情。当时在场目击者共七人,除翠娥及两个粗使婆子外,还有二房的两个丫鬟,以及…大厨房管事刘嬷嬷的远房侄女,春杏。”
“谢明瑞…”谢珩薄唇微启,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冰冷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让黑风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歹毒。谁给他的胆子?”
“据属下探查,谢明瑞近来常往老夫人(王氏)的松鹤院跑。今日事发前,有人曾见老夫人院里的周嬷嬷,在二房附近徘徊。”黑风如实禀报,点到即止。
谢珩的眸色骤然变得幽深,仿佛凝聚了万年寒潭的冰魄。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敲击着,发出规律而冰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像敲在人的心尖上。
“老夫人…呵。”一声极轻的冷笑逸出唇边,带着刺骨的嘲讽。
他没有再追问王氏,目光转向另一个名字:“春杏?大厨房刘嬷嬷的侄女?”
“是。”黑风立刻应道,“此女嘴碎,好搬弄是非。今日在院前,是她最先出声附和谢明瑞,言语间对世子妃多有不敬,还…还提及世子妃出身商户,言行粗鄙,丢尽侯府脸面等语。”
商户…粗鄙…丢脸…
这几个字眼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谢珩冰封表象下压抑的怒火。他眼前闪过朱雀大街上那漫天飘散的传单,闪过那女人掀开玩偶头套后汗湿通红、却带着孤注一掷倔强的小脸,闪过她护着元宝时像只炸毛小兽的模样…最后定格在儿子那双盛满恐惧和控诉、泪眼婆娑的杏眼上!
一股暴戾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
“很好。”谢珩的声音反而低沉下去,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一个仗着主子势的小畜生,一个不知死活的下贱东西。”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影子。他走到书房的雕花木窗前,负手而立,望向窗外听雪轩的方向。夜色深沉,只能看到那边檐角一点微弱的风灯光晕。
“谢明瑞,”他开口,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禁足三个月。抄写《孝经》、《家训》各百遍。其母教子无方,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一月。”
“是!”黑风沉声应命。这惩罚对二房来说,己是极重的敲打。
“至于那个春杏,”谢珩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冰冷,“杖毙。”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黑风耳边炸响!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杖毙?仅仅因为几句口舌是非?!
“世子…”黑风下意识地想开口,却在接触到谢珩转过来的、那双毫无温度、如同深渊寒潭般的眸子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暴戾,只有一种纯粹的、俯瞰蝼蚁般的漠然和冷酷。
黑风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主子的用意。这不仅仅是惩罚一个嘴碎的丫鬟!这是杀鸡儆猴!是要用最血腥、最冷酷的方式,告诉这侯府里所有心怀鬼胎、敢对世子妃和小公子不敬的人——触此逆鳞者,死!
“属下…遵命!”黑风压下心头的寒意,再次深深躬身。
“就在大厨房外的空地上行刑。”谢珩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府里所有管事、有头脸的仆妇都去‘观礼’。告诉他们,本世子的夫人,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她穿什么,都轮不到任何人置喙半个字!本世子的儿子,更容不得半点轻侮!”
他顿了顿,冰冷的视线扫过黑风:“行刑时,把谢明瑞也‘请’过去。让他好好看看,祸从口出的下场。”
“……是!”黑风心头凛然。让一个半大孩子去看杖毙活人…世子爷这是要彻底绝了二房那些不安分的心思,也是在警告老夫人!
“还有,”谢珩最后补充道,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听雪轩那点微弱的光晕,眸色深沉难辨,“明日,让府里的管事嬷嬷,把‘晚来甜’的账册送一份过去。告诉她,以后铺子里的采买、人手调配,由她自己做主,无需再经中公账房。盈亏自负。”
黑风又是一愣。这…这等于给了世子妃在侯府内独立的经济权!这在规矩森严的侯府内宅,几乎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世子爷他…这是气糊涂了,还是…另有用意?
他不敢多问,只是垂首应道:“属下明白!”
谢珩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室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声响和谢珩独自立于窗前的孤寂身影。
他依旧望着听雪轩的方向,冰冷的眸底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元宝那双哭得红肿、充满了恐惧和受伤的眼睛,是那声撕心裂肺的“爹爹坏”,是那个女人强忍着泪水、抱着儿子时微微颤抖的肩膀……
【爹爹抱元宝的时候…后背暖暖的…】
【爹爹教元宝写字的时候…手好大…】
【元宝还是有一点点…一点点想要爹爹的…】
白日里那女人抱着元宝时,他站在门外,元宝那句模糊不清的、带着无限委屈和依恋的心声,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那一刻,他仿佛透过紧闭的门扉,首接触碰到了儿子心底最柔软、也最脆弱的角落。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刺痛感,混杂着铺天盖地的烦躁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狠狠攫住了他。
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用雷霆手段解决纷争。可面对儿子眼中纯粹的恐惧和依恋,面对那女人倔强眼底深藏的脆弱,他那些引以为傲的权谋和力量,竟显得如此苍白和粗暴。
他惩罚了恶奴,震慑了宵小,甚至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自主权…可这些,能填平元宝心里的恐惧吗?能抹去他今日在儿子眼中留下的、如同“吃人妖怪”般的形象吗?
谢珩缓缓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按上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夜色深沉,烛火将他玄色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孤独而冷硬。听雪轩那点微弱的光晕在远处摇曳,如同此刻他心底那片难以名状的、无声裂开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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