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月亮挂在塬顶的老槐树上，像个冰碴子磨成的圆饼。李望塬蹲在院墙外，听着村里传来的锣鼓声，手里攥着半截蜡烛，蜡油顺着指缝流到冻硬的黄土地上，凝成白花花的印子。
“哥，你不去看社火？” 望梅裹着旧棉袄跑过来，辫子上还系着去年的红头绳，“王二楞他们舞龙呢，听说今年扎了新龙头。”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弟。” 望塬把蜡烛往妹妹手里塞，“拿着照路，别摔着。”
望梅蹦蹦跳跳地跑了，辫子上的红头绳在月光里闪了闪。望塬望着她的背影，摸出怀里的笔记本，借着月光翻到新写的那页。昨天帮望川写的板报稿被退回来了，老师说 “太沉郁，缺股子劲”。他咬着牙，笔尖在纸上划得更用力：“冻土硬，可草芽子总能钻出来。”
远处的锣鼓声突然变了调，夹杂着哄笑声。望塬站起身，看见几个黑影从塬下往村里走，打头的是村支书的儿子赵强，穿着城里时兴的皮夹克，手里拎着个半导体收音机，正大声嚷嚷着什么。
“望塬，蹲这儿干啥？跟个闷葫芦似的。” 赵强拍着他的肩膀，酒气喷了满脸，“听说你弟弟在县城搞对象了？还是个干部家的闺女？”
望塬没搭理他，往旁边挪了挪。赵强是村里的 “能人”，前年去南方倒腾了批电子表，回来就盖起了砖瓦房，见了谁都带着股子傲气。
“别给脸不要脸。” 赵强脸一沉，踹了脚旁边的柴火垛，“你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就了不起？还不是照样刨黄土？”
“我哥比你强！” 望梅不知啥时候回来了，攥着小拳头站在望塬身前，“我哥会写文章，你只会吹牛皮！”
赵强被逗笑了，伸手想去捏望梅的脸，望塬一把把妹妹拉到身后，瞪着赵强：“有啥事冲我来。”
“哟，还护上了。” 赵强撇撇嘴，从兜里掏出个苹果，在衣服上蹭了蹭，“知道这啥不？烟台苹果，比咱塬上的酸枣甜十倍。” 他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滴，“跟你说，开春我要在塬下开个杂货铺，卖这些稀罕玩意儿，保准挣钱。”
望塬盯着他手里的苹果，喉结动了动。长这么大，他只在公社供销社的玻璃柜里见过苹果，红通通的，像画里的物件。
“你爹没跟你说？” 赵强抹了把嘴，“包产到户的政策定了，过了年就丈量土地。你家那几亩薄地，能打多少粮食？”
“我家的地不用你操心。” 望塬拉着望梅往家走，后背被赵强的目光戳得生疼。
刚进院门，就听见爹在屋里咳嗽，比往常厉害。望塬赶紧烧了锅热水，端进里屋时，看见爹正对着油灯发呆，桌上摆着张泛黄的纸，是土地丈量的登记表。
“爹，喝口水。” 望塬把碗递过去。
李老实没接，指着登记表上的数字：“咱家五口人，能分七亩地，三亩是塬上的坡地，西亩在塬下的河谷。” 他叹了口气，“坡地旱得厉害，河谷地倒是能浇水，可离村太远。”
“我去守河谷地。” 望塬说，“搭个窝棚住那儿，省得来回跑。”
“你懂个啥。” 李老实把碗往桌上一墩，水洒了半桌，“河谷地开春要种水稻，咱祖祖辈辈种的是玉米谷子，哪会种那金贵玩意儿？”
望塬没吭声。他在公社图书馆见过水稻的图片，绿油油的长在水里，跟塬上的庄稼不一样。那天管理员老头说，水稻产量高，就是要费功夫侍弄。
夜里，望塬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心里翻来覆去的。望川的信里说，县城中学要办文学社，问他能不能写点稿子寄过去。他摸出笔记本，借着从窗缝透进来的月光，写起了河谷地的水稻：“水是软的，能把硬邦邦的土泡酥；稻子是韧的，能在水里扎下根。”
天快亮时，望塬被冻醒了。他披衣下床，走到院门口，看见塬下的河谷地泛着白，像条冻僵的蛇。他忽然想起赵强说的杂货铺，想起那红通通的苹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下。
开春丈量土地那天，塬上热闹得像过年。男女老少都往村部跑，围着墙上的土地分布图指指点点。望塬在人群里看见周静文，她穿着蓝色的师范校服，头发梳成齐耳短发，比去年更清秀了。
“望塬。” 周静文走过来，手里拿着本崭新的《唐诗选》，“我爹去公社开会，顺便给你捎的。”
望塬的脸腾地红了，手在棉袄上蹭了半天，才接过来。书皮上印着水墨画，是江南的小桥流水，跟塬上的景致完全不同。
“听说你家分了河谷地？” 周静文望着塬下，“我爹说那里能种水稻，县农技站会派人来指导。”
“我正愁不会种呢。” 望塬挠挠头，指缝里还沾着黄泥巴。
“我周末回家帮你。” 周静文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在学校图书馆借了种水稻的书，能看懂。”
望塬望着她眼里的光，心里像被太阳晒化的冰，暖烘烘的。远处传来王二楞的吆喝声，他正指挥着人往坡地运果树苗，红布条在风里飘得欢。
冻土开始化冻了，黄土地变得黏糊糊的，踩上去能陷到脚踝。可望塬知道，用不了多久，河谷地就会冒出绿芽，像他心里那些不敢说出口的盼头，正使劲往外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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