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晨雾还没漫过窖口，望塬己经蹲在腌腊坊的青石板上，灰黑色老羊皮袄的领口沾着些花椒粒，是刚拌腌料时蹭的。他手里攥着把红木刮刀，刀身泛着温润的红，正往五花肉上划着菱形纹路，刀痕深浅均匀，像给肉披了件格子衫。“老辈人说，冬至腌腊，来年不慌，” 他往肉上撒着盐粒，指尖的老茧蹭过肥膘，落下的盐粒在油光里滚成细珠，“这盐得是井盐，晒三天去火气，就像给娃断奶，得慢慢来才不伤脾胃。”
周静文提着藤篮从灶房走来，紫色棉袄外的靛蓝围裙沾着些酒曲，是刚拌糯米时蹭的。竹篮里的陶罐装着新酿的米酒，坛口的布巾浸着酒液，散着清甜的香，是她用霜降前的糯米酿的。她往石板上的粗瓷碗里倒着米酒，银镯子在坛沿上磕出 “叮当” 的响：“我蒸了些腊味饭，” 她用抹布擦着石板上的盐粒，“冬至吃腊饭，寒天不冻肩，去年你腌肉腌到后半夜，肩膀疼了好几天。”
望川举着相机在腌腊坊穿梭，黑色冲锋衣的口袋里露出半截《随园食单》，书页上 “冬至前后，腌腊最佳，气肃而味凝” 的批注被红笔圈着。他的镜头对准望塬划肉的手，红木刮刀在五花肉上的轨迹像极了田埂的曲线，刀痕里嵌着的花椒粒像撒了把红玛瑙。“哥腌肉的法子有讲究，” 他对着镜头低语，屏幕上的五花肉泛着琥珀色，“先晾三天去水汽，再抹三层料，最后用柏枝熏，和书上说的‘三晾三抹’分毫不差。”
念禾穿着红色小棉袄趴在腌缸边，手里举着块边角肉，肥膘上的油珠在他指尖滚来滚去。他的棉鞋上沾着些酒曲，是刚才帮着撒料时蹭的，小脸蛋贴着缸沿喊：“爷爷爷爷，这肉为什么要穿格子衣？” 望塬往他嘴里塞了颗炒花生：“这样才能入味，就像你穿带兜的褂子，才能装住糖果。” 念禾把花生壳埋进腌料里，小嘴里念叨着：“给肉肉也喂点，它才长得香。”
赵强驾驶着辆面包车停在院门口，军绿色棉大衣的肩头落着些雪粒，车斗里的真空包装机还冒着热气。“望塬哥，这机器调的抽气时间正好，” 他往腌腊坊搬着机器，军靴在冻土上跺出闷响，“虎子说这包装能保鲜九十天，比您老的柏枝熏制多三十天，我特意试了试，封得严严实实。” 他突然压低声音，“望梅姐接了个急单，上海客户要五十斤腊排骨，可咱的存货只剩三十斤了。”
虎子蹲在窖藏检测台前，橘红色反光背心外的黑色羽绒服拉链敞着，手里举着个手持式 PH 计，往腌肉的卤汁里一探，屏幕上跳出 “5.8” 的字样。“望塬爷，这酸碱度正合适，” 他往检测报告上写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在数数，“低于 6.0 能抑制细菌，比您老凭经验加盐准多了。” 他从冷藏箱里拿出块样品，“您看这真空包装的，色泽和新鲜的一样，就是少了点柏枝的烟香。”
望梅站在合作社的订单系统前，湖蓝色羽绒服的袖口沾着些排骨碎屑，是刚才清点存货时蹭的。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上的 “上海加急单” 字样被红框圈着，旁边的计算器显示着 “-20” 的赤字。“张婶带俩人去挑最整齐的排骨，” 她突然转身喊，声音里带着股子韧劲，“小李跟我去屠宰场，今天必须凑齐五十斤！”
王婶坐在腌腊坊的矮凳上纳鞋垫，深蓝色头巾的绒球随着针线起落，鞋垫上绣的腊梅正冒着寒气，花瓣上的金线在晨光里闪着亮。“这鞋垫得纳够九九八十一针，” 她往针眼里穿线，线头在舌尖抿得尖尖的，“冬至穿腊梅垫，脚不冻，当年我男人腌腊时总穿我纳的垫，说踩着暖和，干活也有劲。” 周静文往她手里塞了个热水袋：“您老捂捂手，线都穿错三次了，别累着眼睛。”
日头爬到窖口上方时，望塬把红木刮刀靠在腌缸边，老羊皮袄的前襟沾着些肉汁，像泼了片深褐色的墨。他蹲在石板上喝米酒，粗瓷碗里的酒液晃着碎金似的光，辣中带甜的滋味顺着喉咙往下滑。“这真空包装是方便，” 他望着虎子手里的包装袋，酒碗在手里转了个圈，“可少了点柏枝熏的烟火气，就像城里的腊肉，吃着总差口劲。”
周静文往他碗里添着米酒：“快喝暖身子，下午还得去熏制新排骨，” 她把棉手套往他手里塞，“戴上这个，别像去年似的冻裂了手，擦多少蛤蜊油都不管用。” 望塬的手指在手套上捏了捏，粗糙的掌心蹭过绒毛：“还是你做的合手，城里买的太花哨，不顶用。”
望川的相机镜头扫过腌腊坊的忙碌：望塬往肉上抹着香料，花椒和八角在他掌心跳着舞；虎子的检测仪发出 “滴滴” 的轻响，屏幕上的数字像串会跑的珠；望梅的湖蓝色身影在排骨堆里穿梭，手指翻飞着挑拣分类，像在给骨头排队。这些画面在镜头里流淌，像首关于冬日的谣。
下午的风裹着雪粒扑进窖口，望塬己经支起了柏枝火堆，青灰色的烟在窖里打着旋，把腊肉熏得油光发亮。“这火得用柏枝和梨木，” 他往火堆里添着柴，火星子溅在青砖上像群蹦跳的星，“柏枝增香，梨木提鲜，当年我爹总说，熏肉的烟得像人喘气，匀匀的才好，急了就糊，慢了没味。”
虎子的检测仪在旁边 “嗡嗡” 作响，屏幕上的 “亚硝酸盐含量 2mg/kg” 字样闪着绿。“望塬爷，这数值达标了，” 他往望梅手里递着报告，“比国家标准还低，上海客户肯定满意。” 望塬往他手里塞了块刚熏好的排骨：“尝尝，带点烟香才叫腊味，你那机器测不出这股子劲。”
望梅的排骨终于凑齐了，她往赵强手里塞着张清单：“这二十斤是新熏的，得单独包装，” 她的手指在 “加急” 两个字上点了点，“跟快递说保价，别弄坏了，客户是咱合作社的老主顾，不能失信。” 周静文递来块腊味饼：“垫垫肚子，从早上就没吃东西，脸都白了。”
念禾的小手抓着块边角腊肉，红色的身影在腌缸间窜来窜去，像团跳动的火苗。“爷爷爷爷，这肉为什么要抽烟？” 他把肉举到火堆边，烟味呛得他首皱眉，却舍不得放下。望塬往他兜里塞了颗话梅糖：“就像你冬天戴帽子，为了保暖，肉抽烟是为了不坏，等过年给你做腊味饭。”
傍晚的雪越下越大，望塬站在窖口张贴年画，是张褪色的 “六畜兴旺”，边角用浆糊粘得牢牢的。“老辈人说，冬至贴画，窖里不潮，” 他往画角呵着气，白雾落在纸上洇出淡淡的痕，“当年我爹总在这位置贴画，说能镇住窖里的寒气。” 赵强的面包车突突地发动，车斗里的腊排骨箱裹着棉毯，军绿色的身影在雪幕里格外扎眼。
虎子把最后份检测报告归档，橘红色的身影在灯光下像块温暖的炭。“望塬爷，这是今年的腊味检测汇总，” 他往文件夹里塞着纸，“所有指标都合格，明年可以申请绿色食品认证了。” 望塬往他手里塞了块腊猪头肉：“认证归认证，别丢了熏肉的老法子，那是咱的根。”
望川整理相机时，发现最后张照片是望梅在快递单上签字的瞬间，湖蓝色的袖口遮住了半行地址，露出的 “诚信” 二字却像枚滚烫的章。他突然觉得，这些忙碌的身影就像窖里的腊肉，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最醇厚的味。
冬至的月亮爬上窖顶时，腌腊坊的灯还亮着。望塬坐在石板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像黄土坡上的沟壑。周静文端来碗腊味粥，粗瓷碗上的热气模糊了窗上的冰花，也模糊了两人鬓角的霜。
“明儿雪大，别来了，” 周静文往他碗里放着姜丝，“我来翻肉就行。” 望塬的烟袋锅在石板上磕了磕：“冬至的肉得翻三遍，早中晚各一次，不然盐沉底，味不均，当年我爹冒雪翻肉，说这是给肉翻身，让它睡得舒坦。”
念禾躺在炕头睡着了，怀里抱着块腊排骨形状的布偶，梦里准是又在给腊肉排队。望川给他掖好被角，发现枕头底下压着张画，上面的腌缸冒着烟，每个缸口都站着个举着香料的小人，像群守护年味的精灵。
雪越下越厚，把窖顶的茅草盖得严严实实。望塬锁门时，突然回头望了眼，月光透过雪层照进来，给那些沉默的腌缸镀上了层银，像铺着层厚厚的棉。他知道，这些腊肉里藏着的，不只是来年的年味，是黄土地的烟火，是老辈人的滋味，只要窖里还飘着腊香，这日子就永远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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