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死的。
容家公馆的天，像一块被泡烂了的、灰色的、冰冷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每一个人，都像活在坟墓里！
容振邦觉得他要疯了！
他快要被这间书房，被这满屋子的书，被这死一样的寂静，给活活地逼疯了！
他看着面前那本摊开的《国富论》，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洋文，像一群黑色的、扭动的、长着獠牙的蚂蚁，在他的眼前爬！在他的脑子里爬！在他的心里爬！
爬得他心慌！
爬得他想吐！
爬得他想把这一切，都撕得粉碎！
可他不敢！
他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嘉言那张死灰色的、绝望的脸！
他一闭上-眼，就能听见那个少女冰冷的、不带一丝一毫感情的声音！
“你是，容氏集团的，总经理。”
“也是，我选中的，第一个，继承人。”
继承人？！
哈！何其可笑！
他算个什么继承人？！
他就是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可怜的、正在被驯化的，野兽！
不！他连野兽都不是！
他是一条狗！
一条，正在被那个魔鬼，用最残忍的方式，拔掉牙，剪掉爪子，然后，再重新安上一副，她想要的牙，她想要的爪子的，狗！
他痛苦地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想不通！他真的想不通！
就在这时！
楼下，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却又足以让他整个人都像被电击了一样的，骚动！
他回来了！
那个老糊涂了的父亲！那个去江南寻找所谓“真相”的，可怜虫！
他回来了！
容振邦像一头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冲到窗边，扒开那厚重的窗帘，像一个偷窥的贼一样，往下看！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那辆黑色的伏尔加，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门口！
福伯为他拉开了车门。
他下来了。
他那个，只离开了几天的父亲，下来了。
容振-邦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还是他的父亲吗？！
那张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可那上面的疲惫，那上面的沧桑，那上面的……那上面的死气，却像一张无形的、冰冷的面具，将他所有熟悉的表情，都覆盖了！
他的眼睛！
天啊！他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了挣扎，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疑惑！
那里面，是一片，死海！
一片，沉淀了所有风暴之后，剩下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他没有看任何人。
他像一个梦游的人，一步一步，走进了这栋，本该属于他的，房子。
容振邦的心，猛地一抽！
他怕！
他怕得要死！
他不知道父亲在江南，到底看见了什么！
他不知道，他带回来的，到底是答案，还是……还是一个，足以将他们所有人都埋葬的，更大的，深渊！
他想下去！
他想去问他！
可他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楼。
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了他自己的书房。
眼睁睁地看着他，关上了那扇门。
“咔哒。”
那一声轻微的落锁声，像一声枪响，狠狠地，打在了容振邦的心上！
打得他，血肉模糊！
他把自己，关起来了。
他把自己，和这个世界，和这个家，和他这个唯一的儿子，都隔绝了！
为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容振邦像一头困兽，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来回地，疯狂地，踱步！
他等！
他等了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一个下午！
那扇门，就像一座坟墓的门，死死地，关着！
饭，他没吃。
水，他没喝。
他就那么等着！
等着那扇门，开！
等着他的父亲，出来，给他一个，解释！
天，黑了。
夜，深了。
整个容家公馆，都死了。
只有那座落地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像在为这个，即将要分崩离析的家，倒数着，最后的时间！
容振邦，受不了了！
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像一头被逼到了绝路上的狮子，猛地，冲了出去！
他冲到了那扇门前！
他抬起手，那只手，在半空中，剧烈地，疯狂地，颤抖！
他想敲门！
他想咆哮！
他想问他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他想问他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家了！
“爸！”
他终于，还是喊了出来！
那声音，沙哑，绝望，像地狱里的鬼，在哀嚎！
“您开门啊！您跟我说句话啊！”
“您到底怎么了？！您在江南，到底看到什么了？！”
“您是不是也疯了？！您是不是也要跟那个妖孽一样，把我们都给逼死才算完？！”
门里，没有声音。
只有一片，能把人活活逼疯的，死寂！
“您说话啊！您不说话，我就撞门了！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像一头疯牛，后退了两步，就要往那扇门上，撞过去！
就在这时！
“吱呀——”
门，开了。
他那个，把自己关了一整天的父亲，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
一身，崭新的，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的，中式长衫。
那衣服，容振邦认得！
那是……那是他奶奶去世的时候，父亲穿过的那件，寿衣！
不！不对！
他看清了！
他看清了父亲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了死气，没有了疲惫！
那上面，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平静！
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可怕的，平静！
“你刚才，说什么？”
容定坤的声音，很轻，很淡，像一阵从遥-远时空吹来的风。
“你说谁，是妖孽？”
容振-邦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他看着父亲那双眼睛！那双平静得可怕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赤身的孩子，站在了，最严厉的，法官面前！
“我……我……”
“振邦。”
容定坤打断了他。
“我问你，你信命吗？”
什么？！
容振邦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爸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以前，不信。”
容定坤没有看他，他只是看着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小小的房门。
“我以为，人定胜天。”
“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够拼命，就能守住这个家，就能，不让我娘，失望。”
“可我错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尽的悲凉，与释然。
“我错得离谱。”
他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着他，看着他这个，他曾经寄予了厚望的，儿子。
“振邦，你记住。”
“我们容家，能有今天，不是靠我，更不是靠你。”
“是靠她。”
他指着那扇门，那根手指，稳得，像一块磐石。
“是靠你那个，你嘴里的，妖孽。”
“也是靠，我们容家，真正的，天。”
“爸！”
容振邦痛苦地，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您到底要说什么？！您能不能，给我一句痛快话！”
“痛快话？”
容定坤笑了，那笑容，冰冷，不屑，充满了无尽的嘲弄。
“好。”
“那我就给你一句，痛快话。”
他走到他的面前，那双平静的眼睛，首首地，望进了他那双充满了困惑与不甘的眼眸深处。
“从明天起，你，不用再去公司了。”
轰——！
容振邦的脑子里，像是有十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那冰冷的墙壁上！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容定坤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
“你被，解雇了。”
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谁也看不懂的，复杂的，敬畏。
“这是，你小姑奶奶的，意思。”
“也是，我的，意思。”
“更是，我们容家，新的，规-矩。”
容振邦彻底傻了！
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说天书的，疯子！
“那……那公司怎么办？！您怎么办？！这个家，又怎么办？！”
“公司，有我。”
容定坤的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死水。
“而这个家，”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冰冷的、充满了无尽智慧的弧度。
“有她。”
他说完，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与他，擦肩而过。
他朝着那扇，决定了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小小的房门，走了过去。
他停在了门口。
他没有敲门。
他只是，用一种，最卑微的，最虔-诚的姿态，对着那扇门，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用一种，容振邦从未听过的，恭敬的，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声音，开了口。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声声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容振邦的天灵盖上！
“妈。”
“儿子，回来了。”
“您交代的事，儿子都办妥了。”
“现在，是不是该进行，第二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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