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李建国握住那支笔的瞬间，被拉成了一条无限延长的、绷紧的弦。
笔尖悬在纸上，离那个需要他签名的空白处，只有不到一公分的距离。但这一公分，却像一道天堑，隔开了两个世界。
一边，是二十万现金，是妻子的生命，是一个家庭的希望。
另一边，是一个疯言疯语的年轻人，是一份虚无缥缈的阻拦，是一场不切实际的胡闹。
“老李……”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做着最后、也最徒劳的挣扎，“你信我一次……最后信我一次……这背后有代价，有你付不起的代价！”
李建国缓缓地抬起头，他没有看那个职业女性，也没有看周围的工友，而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里，有感激，有愧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在绝境面前，别无选择的决绝。
“小墨，”他开口了，声音异常的平静，“对不住了。俺……得先是俺媳妇的爷们儿。”
说完，他不再犹豫。
笔尖，重重地落在了纸上。
那支普通的签字笔，在纸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不大，但在我的耳朵里，却如同地狱深渊崩塌时的轰鸣，震得我灵魂发颤。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名字，烙印在了那份来自地狱的契约之上。
当最后一笔落下，一切都己尘埃落定。
那个职业女性脸上露出了完美的、胜利的微笑。她收好合同，礼貌地对李建国道了声“合作愉快”，然后转身，优雅地走上那辆黑色的轿车，绝尘而去。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充满了现代商业文明的光辉，却又残酷得让人不寒而栗。
“嗷——！老李牛逼！”
“有救了！嫂子有救了！”
短暂的寂静后，工友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他们冲上去，把李建国团团围住，拍着他的肩膀，替他高兴，为他庆祝。
而我，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幽灵，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那些曾经对我友善、对我好奇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夹杂着同情、不解和疏远的眼神。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个在关键时刻捣乱、差点毁了兄弟好事的“疯子”。
“叮咚。”
一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响起。
李建国颤抖着手，掏出他的老人机。屏幕上，一条银行的到账信息，清晰地显示着一长串的“0”。
二十万，分文不少。
这是最无可辩驳的、最坚实的证明。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而我的阻拦，是错的。
人群散开了一些。李建国拿着手机，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他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半天，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终，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块的钞票，硬塞进了我的手里。
“小墨，”他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这几天的工钱，你拿着……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自己多保重。”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但也带着一种无法逾越的、泾渭分明的切割。
我们不再是“合伙人”了。
我捏着那两张被他手心汗水浸得有些温热的钞票，感觉它们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生疼。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我没有拯救他，我只是在他通往地狱的道路上，当了一个无关紧要、甚至有点碍事的……小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潮湿的储物间的。我把自己摔在木板床上，将脸深深地埋进那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
一只毛茸茸的、温暖的身体，悄悄地挨了过来。
是莉莉丝。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用她的身体，传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
【欢迎来到人间，墨菲。】
许久，她才在我脑海里，用一种出奇平静的、不带任何嘲讽的语气，轻轻地说道。
【这就是交易，这就是人性。在绝对的希望面前，所有的提醒，都只是噪音。】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死死地攥着那两百块钱，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那不是我的工钱。
那是一个被我亲手推向深渊的灵魂，支付给我的……见证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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