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月光像层薄霜，落在西合院的青石板上。
陌生人闯进来的闹剧刚过，老邻居们却没散去，反而搬来小马扎，围坐在老槐树下，石桌上摆着王大妈煮的红糖姜汤，热气氤氲中，有人先开了口。
“你们还记得民国三十六年的冬天不？”
一大爷的旱烟锅在石桌上磕了磕，火星子在月光里打了个旋，“那年雪下得齐腰深，胡同口的粮店断了粮，是这院子里的人凑出最后半袋玉米面，你家一勺我家半碗，愣是没让一个人冻着饿着。”
他的手指在石桌上划着圈，仿佛在丈量当年的雪深：“东厢房的齐先生 —— 就是齐白石老先生的侄孙，把他的画卖了，换了二十斤煤，在正房生了个大炭盆，全院人围着烤火，齐先生还给孩子们画了幅《雪戏图》，现在想来，比暖炉还热乎。”
二大爷突然摘下鸟笼上的笼布，画眉鸟在月光里抖了抖羽毛。
“我记得 1959 年闹饥荒，” 他的声音沉得像井里的水，“我家老三饿得首哭，是顺芸她婆婆 ——
那时候她刚嫁过来，从广西带来的红薯干，偷偷塞给我家孩子，自己却啃野菜团子。”
他往南厢房的方向瞥了眼，向南顺芸正和胡周幸福收拾散落的画纸，月光在他们身上镀了层银：“那红薯干是用壮锦包着的，红底白花，像团火。现在想起来，那不是普通的红薯干，是救命的粮啊。”
王大妈的眼泪突然掉进姜汤碗里，“咕咚” 一声沉了底。
“1968 年我男人去修水库，” 她用袖子抹了把脸，“我怀着孕，大冬天没人挑水，是三大爷每天天不亮就帮我把水缸挑满，扁担压得咯吱响，他说‘都是街坊，客气啥’。”
她指着井台上的一道凹痕：“你们看，那就是他扁担磨出来的，二十年了，还在呢。”
三大爷摸着那道凹痕，算盘珠子在兜里硌得慌，却没像往常那样算账。
“那时候顺芸她爹来探亲，带来一筐荔浦芋，” 他的声音软了些，“全院人分着吃，我家那口子说，这辈子没吃过那么香的东西。”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片压平的荔浦芋叶子，黄得发脆，“这是当年顺芸她爹留下的，说叶子能当书签。”
“要说这院子的故事，可不止这些。”
二大爷突然来了精神，烟袋锅往鞋底磕得山响，“齐先生住这儿的时候，常有人来拜访，有穿长衫的文人，有扛相机的记者，还有个留洋回来的小姐，总爱坐在这石桌上，听齐先生讲画里的门道。”
他指着正房的梁木，月光在木纹上流淌，像在诉说往事：“有天夜里，我起夜听见正房有动静，扒着窗缝一看，齐先生正站在梯子上，往梁上题字呢，手里的狼毫笔蘸着朱砂，写的是‘守拙’两个字 —— 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的座右铭。”
三大爷的女儿突然插话：“我爷爷说，齐先生还在井台边画过青蛙，说这院子的井水甜，养出来的蛙声都比别处清亮。” 她从屋里翻出个旧相册，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边角卷了毛，上面是个穿长衫的老者，正蹲在井台边，手里举着支画笔，身后的老槐树比现在细多了。
“这就是齐先生”。
三大爷指着照片，声音里带着骄傲，“那年他给我爹画了幅《算盘图》，说‘精打细算也是学问’，现在还挂在东厢房的墙上呢。”
向南顺芸抱着安安站在廊下，听见这些话，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老房子像本厚书，每一页都写着日子，撕了哪页都疼。”
她低头看怀里的小哈密，孩子正指着老槐树，咿咿呀呀地说：“爷爷…… 画……”
红糖姜汤渐渐凉了，石桌上的碗沿结了层薄冰，可没人觉得冷。
李婶突然说：“我那口子刚才跟我说，要是这院子真拆了，他就把自行车摊改成修鞋铺，在哪儿不是挣口饭吃？可我告诉他，这不是挣钱的事。”
她的手指划过石桌上的刻痕，那是全院人历年刻下的身高线，从最矮的孩童到最高的壮汉，像串歪歪扭扭的年轮：“你看这道，是我儿子三岁时刻的，现在他都能扛起半袋面了。这些印子，搬到楼房里，往哪刻？”
张二嫂的丈夫推着自行车进院，车铃铛叮当地响，却没像往常那样首接进屋，而是蹲在槐树下，摸着树干上的疤痕：“刚才派出所的同志说，那伙人是拆迁公司雇的地痞，以后会加强巡逻。”
他顿了顿，突然说，“我那自行车摊，不搬了。这院子在，摊就在。”
月光移到影壁上，照在那张被踩脏的《西合院全景图》上。
胡周幸福突然站起来，把画捡起来，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脚印：“我明天去买张新纸，重新画一幅，这次咱们全院人都站在画里，一个都不能少。”
“对！”
二大爷的画眉鸟突然叫了起来，声音清亮得像晨露，“让齐先生的后人看看，这院子里的人，心还齐着呢！”
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像在点头。
老人们的笑声、咳嗽声、偶尔响起的算盘声，混在一起，成了这院子里最安稳的调子。
向南顺芸望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明白，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回忆，不是过眼云烟，而是支撑这院子的脊梁 ——
就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在泥土里，任谁也拔不掉。
夜渐深，大家起身回家，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经过影壁时，有人伸手摸了摸那张被撕坏的联名信，有人捡起地上的算珠，还有人往老槐树下撒了把小米 ——
那是二大爷给画眉鸟准备的口粮，此刻却像在给这院子的根，添了把养分。
月光下，西合院的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个握紧的拳头，坚定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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