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的露水凝在窗棂上，像层薄薄的糖霜。胡周哈密把冻得发僵的手往棉袄里揣了揣，笔尖在画纸上划过，留下道歪斜的线。画的是院里的老槐树，枝桠上的残叶在寒风里抖，像他此刻的心情 —— 周先生说，下周要考写生，画不好就得留级。
“咋不多穿件衣裳？” 顺芸端着姜汤进来，瓷碗沿的热气在他冻红的鼻尖上凝成水珠，“三大爷说你昨儿半夜还在院里看树影，露水把棉裤都打湿了。” 她往他手里塞了个暖水袋，是用王大妈绣的槐花布套缝的，“画画急不得，先把身子顾好。”
哈密往画纸上呵了口气，雾气在纸面散开，把槐树叶的轮廓晕得软软的。“我每天早起画画，晚上学习，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他往顺芸手里塞了张时间表，上面的字迹被泪水浸得有些模糊：凌晨五点看晨雾，六点练速写，晚上做完作业再画两小时色彩，连吃饭的时间都标着 “十分钟”。
天还没亮透，院里的老槐树就落了层薄霜。哈密踩着梯子往树杈上绑麻绳，绳上系着十几个小铃铛，风一吹就发出清脆的响。“这样就能知道风从哪边来了，” 他往画夹里塞了块冻硬的馒头，“周先生说，树影的方向比形状更重要。”
铃铛响第一遍时，他己经坐在井台边开始写生。铅笔在纸上沙沙地走，把霜落在槐树叶上的样子画得细细的，连叶尖那点被冻红的颜色都没放过。李婶的厨房飘出豆浆的香气，她往他手里塞了个热鸡蛋：“傻孩子，冻坏了咋去工作室？” 鸡蛋在他手心里滚，暖意顺着指尖往胳膊肘爬，像条小小的暖流。
有天凌晨，胡周幸福去暗房取照片，看见儿子正举着放大镜在树影里看。月光透过镜片，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这道影子的弧度总画不对，” 哈密的睫毛上结着白霜，声音却透着股执拗，“得等太阳爬到正房脊兽那儿，才能看清楚。”
他的画夹里夹着张被磨得发亮的纸，上面是周先生批的 “差” 字，红墨水像道伤疤。旁边是他自己写的批注：“11 月 3 日，晨雾中树影偏东三度；11 月 4 日，北风五级时枝桠倾斜角……” 密密麻麻的数字后面，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像在给自己打气。
李婶的竹篮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他写生的石桌上。有时是块烤红薯，有时是个热包子，篮子底下总压着张字条：“慢工出细活，李婶等着吃你的庆功宴。” 哈密把字条都攒在铁盒里，和王大妈给的毛票放在一起，每次打开都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期中考试的数学卷子发下来时，哈密的手指在 “65 分” 上捏出了红印。建斌往他错题本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鸡兔同笼题讲了八遍，咋还错？” 他往哈密面前摆了个算盘，“再算不对，今晚的糖火烧就归我了。”
院里的槐树下，王大妈正教姑娘们剪纸，剪刀开合的 “咔嚓” 声里，混着哈密的算盘响。“这孩子，吃饭都抱着算盘，” 王大妈往李婶身边靠了靠，“昨儿我起夜，看见他屋里的灯还亮着，窗纸上全是算珠的影子。”
哈密把错题本往炕桌上摊，每页都用红笔改得密密麻麻。鸡兔同笼题的旁边，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耳朵上写着 “4 条腿”，旁边的小鸡画着 “2 条腿”，是建斌教他的形象记忆法。“这道题我算了十七遍，” 他往建斌手里塞了张纸，上面的算式排得整整齐齐，“这次肯定对了。”
有天晚上，他对着道几何题皱了半夜眉。台灯的光晕里，铅笔头被啃得坑坑洼洼，草稿纸堆得像座小山。顺芸进来送牛奶时，看见他正往墙上贴纸条，每张纸条上都画着图形：“三角形像房檐，正方形像影壁，圆形像井台……”
“累了就歇歇，” 顺芸往他手里塞了块薄荷糖，“你三大爷说，他年轻时算账算到头晕，就去井台洗把脸。” 她往窗外指，月光下的井台泛着银辉，“有时候换个脑子，比硬撑着管用。”
哈密突然抓起画夹往外跑，顺芸追到院里时，看见他正蹲在井台边，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井台的石栏是六边形，” 他往顺芸手里塞画纸，“几何题里的六边形，和这石栏的角度一模一样！” 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银。
那天夜里，他的错题本上多了张井台速写，旁边写着：“生活里藏着答案，就看你肯不肯找。” 建斌第二天看到时，往旁边画了个笑脸：“这才是最聪明的学习法。”
周先生的写生考试定在小雪那天。哈密背着画夹往工作室走时，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他的棉鞋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印，里面垫着王大妈连夜纳的鞋垫，针脚密密实实，像怕寒气钻进去似的。
画室里的暖气不太热，哈密的手冻得握不住笔。他往手心哈着气，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槐树上 —— 和院里的那棵很像，只是枝桠更粗壮些。“注意光影的变化，” 周先生往他画纸上敲了敲，“雪落在枝桠的阴面会积得厚，阳面会化得快，这点细节决定成败。”
他的笔尖在纸上抖，把雪的白画成了死灰。周先生摇着头走开时，他突然想起三大爷说的 “算盘要沉住气”，深吸一口气，往颜料盒里挤了点柠檬黄，往雪的阳面轻轻抹了道。颜色在纸上晕开，像阳光突然照了进来。
中午休息时，他啃着李婶给的糖火烧，往画纸上添细节。火烧的碎屑掉在颜料盒里，混着赭石色的颜料，像院里的泥土。“这颜色像井台的石栏，” 他突然往画的底部抹了道，“周先生说，接地气的画才有魂。”
考试结束时，周先生在他的画前站了很久。画里的老槐树在雪地里站得笔首，枝桠上的残雪有明有暗，树底下的积雪里，还藏着片没化的槐树叶。“这画比上次进步太多，” 先生往他手里塞了支新画笔，“尤其是这片叶子，画得有韧劲。”
哈密把画笔往怀里揣，像揣着块暖玉。他往工作室的墙上看，优秀作品展示区里，终于有了他的位置。画的标签上，他特意写了行小字：“献给院里的老槐树，和守护它的人。”
期末总结会那天，哈密抱着奖状往家跑。“市级三好学生” 的烫金大字在雪地里闪着光，旁边还掖着周先生写的推荐信：“该生有灵气，更有韧劲，是可塑之才。”
院里的红灯笼在风里晃，王大妈正往石桌上摆糖块，李婶的厨房里飘出炖肉的香，三大爷的算盘打得比过年还响。“快给大伙念念，” 二大爷往他手里塞了杯米酒，酒气混着桂花香，暖得人心里发颤。
哈密的声音带着哽咽，念到 “感谢王大妈的鞋垫” 时，老人往他嘴里塞了块糖：“傻孩子，说这些干啥。” 念到 “感谢李婶的糖火烧” 时，李婶的围裙擦了擦眼角：“以后还给你做，管够。”
他突然往院里跑，从画夹里掏出幅新画。画面上的西合院飘着雪，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东西：王大妈的剪刀，李婶的糖火烧，三大爷的算盘，建斌的书本…… 雪地上的脚印连成串，像条通向未来的路。
“谢谢大家的帮助，这都是大家的功劳。” 他往每个人手里递了张画的复制品，“等我将来成了画家，给咱院画幅大的，挂在文化中心最显眼的地方。”
三大爷突然把算盘往石桌上一放：“我早就算好了，这孩子将来准有出息。” 他往哈密手里塞了个红封，“这是院里凑的奖学金，给你买套好颜料，明年考个更好的成绩。”
顺芸往他棉袄里塞了个暖水袋，里面的热水是用井台的水泡的。“你爸去暗房洗照片了，” 她往哈密耳边凑了凑，“他说要把你的奖状和画放在一起，做成相册留给你儿子看。”
那天夜里，哈密把奖状和画都铺在炕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纸上投下槐树叶的影子，像奶奶的手轻轻拍着他。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个小本子，上面写着新年愿望：“1. 帮王大妈剪窗花；2. 给李婶画肖像；3. 教会三大爷用相机；4. 考上市重点中学……”
本子的最后一页，画着颗大大的心，里面写满了院里人的名字。旁边有行小字，是他用红笔写的：“努力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不辜负那些爱你的人。”
胡周幸福进来时，看见儿子趴在本子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他往孩子身上盖了床棉被，是顺芸用壮锦边角料拼的，上面的槐花图案和王大妈绣的一模一样。暗房里的红灯还亮着，洗好的照片挂在绳子上，每张都是哈密努力的样子 —— 晨光里写生的背影，灯下做题的侧脸，雪地里奔跑的脚印……
他往照片底下贴了张字条，是写给未来的哈密的：“你现在流的汗，都是将来眼里的光。” 窗外的雪还在下，院里的老槐树在雪地里站得笔首，像个沉默的守护者，看着这个努力生长的孩子，也看着这片充满爱的土地。
第二天清晨，哈密在鸡叫声里醒来，发现画夹里多了张字条，是全院人轮流写的：“孩子，慢慢来，我们陪着你。” 他往院里跑时，看见王大妈正踩着梯子往槐树上挂红灯笼，李婶在石桌上摆着刚蒸的年糕，三大爷的算盘声里，混着建斌教孩子们背诗的声音。
阳光突然从云里钻出来，照在他的奖状上，“三好学生” 的金字闪着光，像他心里那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他抓起画笔，往新的画纸上写下：“今天也要加油呀。” 笔锋里带着股韧劲，像院里的老槐树，在寒风里也能抽出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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