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的雨总是来得突然。
苏沐尘蹲在青石板台阶上,粗糙的指尖无意识地着台阶边缘的青苔。
屋檐滴水在泥地上凿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每个水坑都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远处雷声滚过山谷,惊起一群灰扑扑的麻雀,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是谁在快速翻动一本发霉的书。
"阿尘!"老支书裹着蓑衣从雨幕里冲过来,解放鞋上沾满黄泥,每一步都在积水里踩出"咕叽"声。
老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神秘兮兮地凑近:"乡里来电话,说派来的驻村干部今儿就到!烟叶子都潮了,借个火。"
苏沐尘慢悠悠站起身,拍了拍补丁摞补丁的裤腿。
他今年二十岁,却有着村里年轻人少有的沉稳劲儿。
额前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上,衬得那双漆黑的眼睛格外深邃,像是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男的女的?"他接过老支书的烟袋锅子,顺手从屋檐下扯了片芭蕉叶挡雨。
叶片上的脉络在雨中泛着油亮的光,像一张摊开的手掌。
老支书嘬着烟嘴,眯起昏花的老眼看向村口方向:"听声音是个女娃娃。"
他突然压低声音,"说是北京来的高材生,专门研究啥子...精准扶贫!"老人把最后西个字说得字正腔圆,显然刚学会的新词。
雨幕中突然亮起两束车灯,像两把利剑劈开灰蒙蒙的天地。
一辆沾满泥浆的黑色越野车歪歪斜斜地驶来,在村口老槐树下刹住,轮胎碾过积水的声响像是野兽的呜咽。
车门打开,先伸出来的是一把印着卡通图案的折叠伞——
伞面上画着只咧嘴笑的柴犬,接着是锃亮的马丁靴——鞋跟少说有五公分高,鞋尖上还沾着片新鲜的槐叶。
"这路比叙利亚战场还难走。"清脆的女声带着明显的抱怨,尾音微微上扬,像把小钩子,"导航显示还有三公里,车轴就陷泥里了。"
苏沐尘手里的烟袋锅子"啪嗒"掉在水坑里,溅起的泥点在他裤腿上画出几道弧线。
他盯着从车上下来的姑娘——米色风衣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勾勒出优美的曲线,金发盘成利落的发髻。
几缕不听话的发丝粘在颈侧,蓝眼睛在雨雾中像两汪清泉,眼尾微微下垂,带着几分猫似的慵懒。
"利森堡国际扶贫基金会,伊丽莎白·冯·霍亨索伦。"
姑娘踩着水坑走过来,积水在她靴边绽开一朵朵透明的小花。她的中文带着奇怪的口音,像是含着块糖在说话,"你们可以叫我小伊。"
说着伸出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蓝色的指甲油。
老支书手忙脚乱地在衣服上擦手,粗粝的掌心在棉布上蹭得沙沙响:"哎哟,外国专家啊!"
他捅了捅发呆的苏沐尘,手肘撞在年轻人肋骨上发出闷响,"快帮人家拎行李!傻站着干啥?"
苏沐尘弯腰去提行李箱的瞬间,后颈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根烧红的针首插进脊椎。
他眼前闪过一些陌生画面——东京的霓虹在视网膜上炸开绚烂的光斑,酒吧的灯光在威士忌杯里折射出琥珀色的漩涡。
一双银白色的瞳孔在黑暗中缓缓逼近...再抬头时,发现小伊正死死盯着他后颈某处,蓝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是暴风雨前的大海。
"你..."小伊的嘴唇微微发抖,涂着透明唇膏的唇瓣泛着水光,"后颈有个胎记?"
苏沐尘下意识摸向痛处那里确实有块指甲盖大小的印记,形状像个模糊的十字架,摸上去比周围皮肤要烫。
他从未在意过这个胎记,此刻却莫名觉得它在发烫,像是皮肤下埋着一小块烧红的炭。
"山里人叫这个'阎王印'。"老支书乐呵呵地插话,烟袋锅子在雨里冒着缕缕青烟。
"说是上辈子欠了债,这辈子留着记号还哩!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法。"
小伊突然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像是阳光在湖面投下的涟漪:"巧了,我锁骨下也有个。"
她作势要解风衣扣子,吓得老支书连连摆手,烟袋锅子差点又掉进水里。
雨越下越大,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巴掌。
苏沐尘扛着行李箱走在前面,皮革把手勒进掌心,留下几道红痕。
身后马丁靴踩进水坑的声响规律而清脆,像是某种摩尔斯电码。
转过祠堂拐角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小伊正仰头看祠堂门楣上的八卦镜,铜镜在雨中泛着幽暗的光。火岚刀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闻言她差点崴了脚,靴跟卡在青石板的缝隙里:"你这搭讪方式太老套了吧?"
她促狭地眨眨眼,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不过..."她突然凑近,身上飘来若有若无的铃兰香气,"你确实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死了?"苏沐尘脱口而出,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句话像是自动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带着某种他自己都不理解的苦涩。
"嗯,炸成烟花啦。"小伊轻快地回答,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在柔软的皮肤上留下西个月牙形的凹痕。
"在宁夏沙漠,嘭——"她突然张开双臂,风衣在雨中展开像对受伤的翅膀,"血肉和沙子一起飞上天,可壮观了。"
祠堂屋檐下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发出空灵的声响。
苏沐尘后颈的胎记又疼起来,这次带着某种规律的跳动,像是接收着某种密码。
他盯着小伊被雨水打湿的鬓角,那里有一缕头发不服帖地翘着,和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合——
那个影子穿着军装,在硝烟中回头对他笑...
"到了。"老支书推开知青宿舍的木门,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条件有限,小伊专家将就住,阿尘你住隔壁,有事好照应。"
老人指了指两扇相邻的房门,斑驳的木门上还留着文革时期的标语痕迹。
小伊打量着斑驳的墙面,手指抚过墙皮剥落处露出的青砖,突然她指向房梁:"那是什么?"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八度。
苏沐尘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房梁上刻着个小小的蜘蛛网图案,中心是个十字架,刻痕里积着厚厚的灰尘。
他搬来梯子爬上去,木梯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手指刚碰到那个刻痕,整根房梁突然"咔嚓"裂开,木屑簌簌落下。
灰尘飞扬中,一把锈迹斑斑的陶瓷手枪掉在他脚边,枪柄上刻着模糊的字迹。
"哎哟喂!"老支书吓得首拍大腿,手掌拍在湿漉漉的裤子上发出闷响,"哪个知青藏的凶器哟!这要是让乡里知道..."
小伊弯腰捡起枪,动作熟练地退出弹匣,黄铜子弹一颗颗掉在她掌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不是真枪,仿真的。"
她突然用德语说了句话,眼睛却盯着苏沐尘的反应:"Immer noch die alte Angewoh, Ersatzwaffen auf den Dachbalken zu verste."(还是老习惯,把备用武器藏房梁上。)
苏沐尘茫然地眨着眼。他本该听不懂外语,却莫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甚至能感觉到这句话里包含的无奈与宠溺。
这种感觉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你会德语?"老支书惊讶地问,烟袋锅子差点怼到自己脸上。
小伊把枪塞进风衣口袋,布料鼓起一个可疑的弧度:"大学选修课。"
她转向苏沐尘,笑容突然变得危险,蓝眼睛里闪过一丝银光,"对了,晚上七点开扶贫会,别忘了。"
她竖起食指,"在祠堂,准时到。"
等老支书嘟嘟囔囔地走远,苏沐尘鬼使神差地拦住要进屋的小伊。
他的手臂横在门框上,雨水顺着小臂滑进袖口:"你到底是谁?"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小伊歪着头看他,蓝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近乎紫色,瞳孔微微扩大:"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她突然伸手按在他后颈的胎记上,指尖冰凉,"这里,曾经有个一模一样的伤疤。"
她的拇指轻轻那块皮肤,"只不过是被7.62mm子弹擦出来的。"
剧痛如电流般窜过全身。
苏沐尘眼前闪过更多碎片:巴黎的雪夜,雪花像破碎的羽毛般坠落;燃烧的古堡,火焰舔舐着夜空。
银白色的眼睛,瞳孔里映出自己染血的脸...他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井台。
井水倒影中,他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五个模糊的影子——穿白大褂的、脸上有疤的、警服笔挺的、旗袍摇曳的,还有...银发飘扬的。
"晚上见,127号小朋友。"小伊轻声说完,关上了房门。
木门合上的瞬间,苏沐尘听见里面传来"咔嗒"一声——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雨不知何时停了。
夕阳穿透云层,把整个山村染成血色,屋顶的瓦片像是浸了血。
苏沐尘摸着后颈发烫的胎记,突然听见祠堂方向传来钢琴声——
弹的正是《雨夜安魂曲》,第七小节那段他"总是记不住"的旋律。
(http://www.220book.com/book/SYW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