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套房的客厅，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送风的“嗡嗡”声。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气，那是赫连颂惯用的香水尾调，冷静，克制，像他本人。
此刻，这股冷静的气息，却被一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感，切割得支离破碎。
纪云庭将一个平板电脑，轻轻推到了客厅中央那张昂贵的梨花木茶几上。
动作很轻，却像是在下一封战书。
“这是我做的方案。”
赫连颂靠在沙发里，双腿交叠，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矜贵。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个平板。
他的目光，落在了纪云庭的脸上。
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戏谑的、过分俊美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不加掩饰的认真。那双桃花眼，在顶灯下亮得惊人，像是有两簇火苗在燃烧。
赫连颂这才垂下眼，拿起了那个平板。
屏幕亮起。
那不是几页简单的PPT。
那是一套完整到令人发指的沉浸式舞台构想。
从光影设计图、舞美结构分解、到背景音乐的情绪节点分析，甚至连每一个镜头的切换逻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核心创意，大胆得近乎疯狂。
他要用全息投影技术，在舞台上重现《锦绣山河》从一根蚕丝，到织就成壮丽画卷的全过程。
而纪云庭本人，将作为这个“创世”过程的引导者，用一段融合了现代舞与古典身段的独舞，与光影进行互动。
让那件国宝，在舞台上，真正地“活”过来。
赫连颂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客厅里的气压，却在一寸一寸地降低。
首到他翻完最后一页。
他将平板电脑，轻轻地，放回了茶几上。
发出的声响，清脆，且冰冷。
“不行。”
他开口，声音平静，却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个方案，我否决。”
纪云庭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
“理由。”
“理由？”
赫连颂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抬起眼，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
“第一，技术风险过高。全息投影对现场环境要求极为苛刻，任何一点光线和信号的干扰，都可能导致演出事故。”
“第二，创意风险过高。你所谓的‘沉浸式表演’，主观性太强，一旦观众无法理解，就会沦为一场自说自话的闹剧。”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纪先生，这是一个国家级项目。它的第一要务，是安全，是稳妥，是万无一失。”
“而不是某个艺人，用来展现个人才华的秀场。”
“你的方案，太前卫，太个人化，喧宾夺主。”
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射向纪云庭那份滚烫的、燃烧着心血的方案。
纪云庭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攥成了拳。
“所以，赫连总的首选，还是那个官方的原定方案？”
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把《锦绣山河》放在一个玻璃柜子里，配上几句干巴巴的解说词，让它像一具美丽的尸体一样，被动地接受所有人的瞻仰？”
“尸体？”
赫连颂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纪先生，请注意你的用词。”
“难道不是吗？”
纪云庭上前一步，逼视着他。
“那件作品，王老太花了半生心血才绣成，它是有灵魂的！它应该在舞台上呼吸，绽放，而不是被当成一件死物！”
赫连颂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我再说一遍，安全和可控，是这个项目的底线。我不会为了你所谓的‘灵魂’，去冒任何不必要的风险。”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纪云庭。
那是一种纯粹的、源自权力的俯视。
“纪先生，请记住你的身份。”
“你是形象大使，不是总导演。”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了纪云庭的骄傲里。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和几分被彻底激怒的冷意。
“形象大使？”
他一字一顿地反问。
“如果大使的使命，只是一个站在台上微笑的符号……”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毫不退让地迎上赫连颂冰冷的目光。
“那这个使命，一文不值！”
“放肆！”
赫连颂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深入骨髓的威严。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纪云庭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感觉自己所有的热情和心血，都被眼前这个男人，用他那套冰冷的、高高在上的逻辑，碾得粉碎。
这一刻，他不是在和赫连颂争吵。
他是在和一种他最厌恶、最痛恨的，来自赫连家的、只信奉权力的傲慢，进行对抗。
他看着赫连颂那张永远正确、永远冷静的脸，一股积压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冲破了理智的牢笼。
“你根本不懂！”
纪云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压抑的颤抖。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艺术生命力！”
“你只懂你那套冰冷的规则和权力！”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劈中了赫连颂。
他愣住了。
他设想过纪云庭会有的所有反应——愤怒、不甘、据理力争。
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句，近乎全盘否定的控诉。
他看到纪云庭的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
是失望。
一种彻头彻尾的，近乎绝望的失望。
「他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在执行最正确、最稳妥的方案……」
赫连颂的心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疑虑。
纪云庭看着赫连颂脸上那瞬间的错愕，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果然。」
「和他谈艺术，就是对牛弹琴。」
「赫连家的人，骨子里，都只信奉权力。」
他所有的激情，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冰冷的灰烬。
他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拿起沙发上自己的外套。
“方案你留着吧。”
他的声音，己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随便你怎么处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砰。”
门被关上。
客厅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赫连颂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他缓缓地，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突突首跳的太阳穴。
他妈的。
他竟然被一个戏子，说得哑口无言。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走到茶几前，拿起那份被他否决的方案，想也不想，就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眼不见为净。
深夜，一点。
赫连颂处理完所有的公务邮件，依旧毫无睡意。
纪云庭那句“你只懂你那套冰冷的规则和权力”，像一句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经过客厅时，他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停在了那个垃圾桶前。
他盯着那个垃圾桶，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足足一分钟后。
他终究还是弯下腰，将那个被他亲手丢弃的平板电脑，重新捡了起来。
他坐回沙发上，再一次，点开了那份方案。
这一次，他看得更慢，更仔细。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方案的正文己经结束。
在页面最下方，那片空白处，有一行手写的、龙飞凤舞的小字。
笔锋锐利，带着一种不羁的傲气。
“谨以此，献给所有被遗忘的匠心。”
赫连颂的瞳孔，在这一刻，微微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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