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像一块巨大而冰冷的墓碑，将巴黎雨后的夜色，原封不动地镶嵌在墙上。
城市的光，被雨水浸泡、打碎，成了一片流淌的、湿漉漉的星河。
纪云庭就站在这片星河前。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松垮的丝质睡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颈侧和锁骨上几处尚未完全消褪的、暧昧的深红色印记。
像雪地里被烙下的、耻辱的徽章。
他没有看风景。
他的指尖，正无意识地，轻轻着自己的下唇。
那里己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触碰时，依旧能感觉到一丝细微的、带着刺痛的麻。
赫连颂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上面。
是雪松的冷冽，威士忌的辛辣，还有……血的铁锈味。
那个在迈巴赫后座发生的、疯狂到近乎失控的撕咬与掠夺，像一场高热的梦魇，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里回放。
赫连颂那双被怒火和痛苦烧红的眼睛。
他那野兽般粗重的喘息。
他滚烫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衬衫，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灼伤。
还有那句，像烙铁一样烫进他灵魂里的话。
「你是我的。」
纪云庭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不对劲。
一切都不对劲。
从那场大秀的并肩作战开始，到今天在旧书店里，赫连颂用那个他以为全世界只有三个人知道的笔名来试探他。
棋盘，正在偏离他预设的轨道。
而赫连颂这颗棋子，也远远超出了资料里“冷静、理智、不近人情”的描述。
他是一头被精心圈养的猛兽，有着最顶级的教养和最冷酷的头脑，可一旦被触及逆鳞，就会露出足以撕碎一切的、原始的獠牙。
那份在危机中展现出的魄力与担当，是真实的。
那份在对峙中流露出的痛苦与愤怒，也是真实的。
甚至……那份近乎野蛮的、不讲道理的占有欲，都带着一种该死的、灼人的真实。
纪云庭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一种潜伏了二十年，第一次浮出水面的、针对自己的恐慌。
他发现，自己那颗被仇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似乎被这个男人，用最粗暴的方式，硬生生砸开了一道裂缝。
而从那道裂缝里滋生出来的，不是更深的恨。
是一丝……他绝不愿承认的、致命的动摇。
他甚至开始觉得，如果赫连颂不姓“赫连”，或许……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纪云庭狠狠掐断。
他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不行。
绝对不行。
他走到床头柜，从最底层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部非常老旧的、看不出任何牌子的首板手机，像上个世纪的古董，与这间奢华的总统套房格格不入。
这是他的“锚”。
是他每次在浮华的名利场里快要迷失自己时，用来将灵魂重新拽回地狱的锚。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幽蓝色的光，映在他那张过分苍白俊美的脸上。
通讯录里，只有一个没有姓名的号码。
他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通。
纪云庭没有说话，只是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着电波，便足以抚平他所有的心浮气躁。
长久的沉默后，一个苍老、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
“小庭。”
“动摇了？”
仅仅三个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纪云庭所有的伪装。
纪云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回心底最深处，声音因为刻意的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
“没有。”
“只是棋盘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一些。”
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赫连颂那双红得吓人的眼睛。
“赫连颂这颗棋子，也比资料里……更棘手。”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叹息。
“棋子之所以棘手，是因为你想把他当人看。”
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酷的、属于上位者的点拨。
“那就让他变成你的棋子。”
“用他的信任，用他的愧疚，用他对你的……一切感情，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你所用。”
“记住你的目的，小庭。”
“不要被任何事，任何人，影响你的判断。”
“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嘟嘟作响，像是在为他那刚刚萌生的一丝人性，敲响丧钟。
纪云庭缓缓睁开眼。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最后一丝迷茫与动摇，己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重新被淬炼过的、比以往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坚定。
他取下手机后盖，将那张小小的SIM卡抠了出来。
然后，用两根手指，毫不犹豫地，将它“啪”的一声，掰成了两半。
他走进浴室，将那两片碎裂的芯片，扔进马桶，按下了冲水键。
巨大的漩涡，瞬间将那段维系着他过去的、唯一的链接，吞噬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盥洗台前。
镜子里，映出他此刻的模样。
嘴唇红肿破裂，颈侧印记斑驳，眼神却冷得像一块冰。
像一朵开在欲望与仇恨交界处的、糜烂而危险的花。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抬手，用指腹，再一次，轻轻碰了碰自己颈侧那个最深的印记。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赫连颂的气息。
他笑了。
那是一个充满了无尽悲凉、彻骨恨意与疯狂快意的、扭曲的笑容。
他低声自语，像在对镜中的自己，也像在对那个此刻或许同样无法入眠的男人，下达最终的判决。
“赫连颂……”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姓赫连。”
“这就够了。”
回到房间，纪云庭打开了他的私人笔记本电脑。
屏幕的光，照亮他专注而冰冷的侧脸。
他没有去看那些关于巴黎大秀的、铺天盖地的赞誉，也没有理会经纪人发来的、数十条关于后续合作的问询。
他打开了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只有一个文档。
文档的标题是——
【赫连正德】
赫连集团现任董事长。
赫连颂的父亲。
他二十年复仇长路上，那座最高、也最遥远的山。
纪云庭的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屏幕上的资料。赫连正德的生平，他的商业版图，他的人脉网络，他每一次公开露面的影像……
那份被他强行斩断的、对赫连颂产生的复杂情绪，此刻，正以一种更纯粹、更强大的方式，重新汇聚。
它们化作了燃料。
将那团名为“复仇”的、沉寂了二十年的火焰，重新点燃。
并且，烧得比以往，更加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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