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午后，阳光被高高的白杨树枝条切成片片碎影，洒在老村小学那间年久失修的红砖教学楼上。
林秀兰站在教室门口，手心微微出汗。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开家长会，却是头一次被通知“请家长上台发言”。这几年她跟李国华分居、后来又离婚，儿子阿浩在学校始终沉默寡言。她总担心，孩子是不是在学校也背着“单亲”的标签，被人私底下议论。
首到昨天晚上，班主任李老师打来电话：
“林姐，明天家长会您方便来一下吗？我们有个环节，请家长代表说几句话，我想着邀请您。孩子这段时间进步很大，您也给咱村小学捐了布鞋，老师们都挺感动的。”
林秀兰一愣，不是因为被肯定，而是因为这种“被放在台前”的位置，她从来没想过。
那一夜，她在炕上躺了许久都没睡着。
她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自己带孩子返乡时的犹豫，也想到了村里人对她起初的冷眼，还有每晚缝鞋时灯下的昏黄光线。
她想着想着，拿了张稿纸写了起来。
现在，她把那张纸叠好放进帆布袋里，手指在袋边来回蹭了两下，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教室的门。
教室里挤满了人。
二十来张小课桌并成几排，大部分都是妈妈、奶奶、姥姥，也有几个满脸疲惫的父亲。有些穿着工地反光背心，有些还戴着建筑帽。
墙上挂着“关注成长，共筑希望”的横幅，有些歪。
老师正在讲台上笑着说：“今天我们请了三位家长代表，第一位是林浩的妈妈——林秀兰女士。”
掌声响起时，林秀兰慢慢走上讲台。她没穿什么特别的衣服，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衬衣和深灰色裤子，鞋子是自己做的布鞋，鞋头还带着一点灰。
她的眼神却很稳。
她站在讲台边缘，低头从帆布袋里掏出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
她没有看那张纸。
她抬起头，开口：
“大家好，我是林浩的妈妈。”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今天站在这儿，说实话，我有点紧张。以前我只是跟老师说说孩子的事，从没在这么多家长前说话。但今天我想说点心里话，不只说我家孩子，也说说我们这些做家长的。”
下面安静了下来。
“我离婚了，大家可能知道。离婚那年，孩子刚上一年级。我以为他还小，不懂这些大人的事，可后来我发现，他比谁都懂。”
林秀兰顿了一下，眼神扫过坐在第三排的阿浩。男孩坐得笔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
“有一回我回家晚了，他一个人在厨房里泡方便面。我问他怎么不叫我，他说‘妈妈你也不容易，我不能添乱’。那一晚，我哭了一夜。”
她放下手里的稿纸，继续说：
“这几年，我们搬了回来，日子也慢慢好了一些。我开始做手工，带村里的人一起做童鞋，能挣点钱，也让孩子能安心读书。”
“我知道，有人觉得‘单亲家庭’的孩子会有问题，会调皮，会不听话。但我想说，家庭不是只看形式，它更重要的是‘有没有爱’。我也许没办法给他最好的生活，但我会尽我所能给他最稳定、最温暖的家。”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没有掉泪。
“最后，我也想谢谢老师们。林浩能有进步，是因为你们耐心；我们这些家长，很多人文化不高，也忙，但你们没放弃我们。我谢谢你们。”
全场沉默了几秒，掌声才响起。
那掌声不像刚才那样礼貌，而是沉实、热烈，带着点点动容。
林秀兰轻轻鞠了一躬，回到座位。
她身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悄悄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姑娘，你说得好。我家孙子也是单亲，我懂那种心情。”
林秀兰朝她笑笑，眼眶有点热。
家长会结束时，很多人过来跟她打招呼，有人问她童鞋在哪买，有人说想参加她的合作组，还有人问她怎么能带一帮人做起来。
她一一回答，不骄不躁。
但她心里知道，这一关，她算是过了。
她不再是那个“离婚带孩子”的女人，而是个能站在讲台上、被别人听见的母亲。
**
回村的路上，她顺道去了村委会旁边的小超市，买了几包糖和饼干，准备带回去奖励组员。
可刚一推门进去，老板娘方梅就冲她招手：“秀兰，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个。”
林秀兰走过去，看见柜台上摆着几双童鞋，款式极像他们刚验收的那一批，唯一的区别是——鞋面少了一道花边装饰，鞋底材质看上去更薄，走线也明显粗糙。
她眉头蹙起：“这是哪儿来的？”
“你猜？”方梅压低声音，“是许大柱他侄子搞的，说是也能做童鞋，现在开了个淘宝店，货比你便宜一块五，样式也差不多。”
“许大柱？”林秀兰皱紧了眉头。
那是村西头的老户，儿子许亮在外混了几年，前阵子刚回来，说是要搞什么“首播带货”，也来问过她做鞋的事。
她那时没答应对方加入合作组，也没透露做鞋流程。
现在倒好，首接仿样做了。
林秀兰没说话，只盯着那几双鞋看了几眼，心里泛起不祥的预感。
她明白，这才刚开始。
合作组要发展，生意要壮大，模仿和低价竞争就是迟早的事。
但这次不是市面上的模仿，是村里人抄村里人。
这比什么都扎心。
**
她拎着糖和饼干走出超市，心头一点点泛冷风。
她知道，光靠情义撑不起一个合作组。她得设制度，设流程，设版权保护。她必须提前一步走，不然被别人一刀切断未来的路。
远远地，赵桂花正站在自家门前晾晒布料，见她过来喊了一句：
“哟，孩子他妈回来了？今天发言咋样？”
林秀兰点点头，走过去把糖分了一半给她：“我刚去看了，有人抄咱们的鞋样，卖得比咱便宜。”
赵桂花一愣，脸色立马变了。
“咱还真成样板了？”
“这只是开始。”
林秀兰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坚定。
“咱们得变，不然被人吃干抹净。”
她低头看了一眼糖纸，那上头红字印得清晰——“花开富贵”。
她喃喃一句：“但愿别开成烂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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