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的砖石还在往下掉，灰扑扑地砸在肩头，像谁从高处撒了一把陈年骨灰。陆九渊没动，膝盖陷在蓝液里，手里的勃朗宁枪口朝下，金属壳沾着湿泥，沉得抬不起来。他听见电梯井在震，不是地鸣，是钢缆在动——华懋饭店那部老式奥的斯电梯，正从地下三层往上爬。
沈红缨站他旁边，左肩的血己经凝了，结成一道暗红的硬壳。她没再说话，只是把指南针从领口拽出来，链子绷得笔首，指针微微颤着，像在回应某种看不见的牵引。
“它在动。”她说。
陆九渊抬头，看见电梯门缝里渗出的光，不是电灯的白，是种泛青的冷蓝，和江底玻璃棺里的一样。门缝越开越大，轿厢内部亮起来，像被某种生物内脏照亮。
他们没走过去，是电梯自己滑了出来。
门完全打开，里面没人，但空气不对——重力变了。站进去的人会飘，像踩在水底的棉花上。控制面板上三组凹槽并列：左边是虹膜扫描口，中间是电磁感应区，右边是个带镜片的瞳孔校准仪。
三重认证。
陆九渊盯着那排槽，忽然笑了下，嘴角扯到虎牙伤疤，没血，也没痛感。他把枪从泥里出，甩掉枪管上的蓝液，插进左边凹槽。枪柄一卡进去，耳垂的枪茧就跳了，像是有根线从骨头里扯出来，连到电梯核心。
“第一层。”他声音平得像读电报。
沈红缨没迟疑，解下指南针，链子绕在手腕上绕了两圈，然后轻轻嵌进中间凹槽。指针猛地一抖，旋了半圈，最后死死钉在西北方向——不是地图上的坐标，是种生物电的共鸣，像心脏对上了心跳。
“第二层。”她说。
电梯没动，灯也没亮。第三槽还空着。
他们都知道是谁。
容晞月从阴影里走出来，旗袍下摆沾着防空洞的碎石，手里捏着那副镜框。她没戴，只是用指尖托着，镜片朝上，映着天花板掉落的尘灰。
“你们忘了。”她声音轻，像在念一段别人写的台词，“认证不是靠身份，是靠记忆的占有权。”
陆九渊没回头：“你不是她。”
“我不是她？”容晞月笑了，笑得肩膀抖，“可你母亲的脑脊液，是我每天喝的药引。她的声纹、指纹、虹膜数据，刻在我七个人格的每一道神经褶皱里。你说——谁才是她？”
她把镜框按进第三槽。
就在镜片接触的瞬间，她摘下了它。
七双眼睛同时睁开。
不是比喻。她的眼球在变，虹膜一层层剥开，颜色从灰到金，再到暗红，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透明的银白。她首视扫描仪，嘴唇没动，话却出来了：
“我才是你母亲记忆的保管者。”
第三层认证，通过。
电梯灯全亮。
门缓缓合上，钢缆发出一声金属呻吟，轿厢开始上升。可重力消失了。陆九渊脚下一空，整个人浮起来，像被塞进了一个倒置的鱼缸。沈红缨撞到他身上，指南针链子缠住他手腕，两人都没挣，任由失重把他们推到一块。
容晞月贴在对面壁上，没浮，像她身上有锚。
“这电梯不是电梯。”沈红缨咬牙，“是模拟舱。”
陆九渊没应。他正盯着自己手臂——皮肤底下，银线又在游，比刚才更密，像是虫群在赶时间。他抬起手，看见袖口的樟脑丸味被消毒水盖住了，而那股味，是从容晞月身上来的。
“你在发热。”他说。
容晞月没答，只是抬手摸了下太阳穴。她额角渗出一粒汗，汗珠没往下流，而是悬在皮肤上，圆滚滚的，像一颗微型星球。
电梯继续上升。
控制面板突然亮起一行字：【权限确认：夜枭、青鸾、红缨。欢迎进入数据层。】
接着，西壁开始变。
金属板融化，露出内嵌的玻璃管道，里面流动着蓝色液体，和防空洞里的一样。管道交织成网，像血管，又像电路。天花板裂开，露出一片虚拟星空，黄浦江底的三十七道蓝光，在星图上标成环形阵列。
“它们在同步。”沈红缨盯着星图，“江底的克隆体……在接收信号。”
陆九渊闭眼，虫群在脑里跑，三十七个分身的画面一闪而过：改账本的、递信的、捡扣子的……每一个都在动，但动作越来越齐，像被同一根线牵着。
“不是接收。”他睁开眼，“是上传。我们在往上送数据。”
话音未落，电梯猛地一震。
所有人撞向壁面。重力恢复，又瞬间反转，再归零。灯闪了三次，星图消失，西壁变成纯白，像被格式化。
然后，画面重新加载。
是监控视角。
华懋饭店地下三层走廊，空无一人，但地板上有三十七个湿脚印，从不同方向汇聚到电梯口。脚印的主人没穿鞋，脚踝处都有个胎记——虎头铃铛形状，和陆九渊伤疤一模一样。
“它们上来了。”沈红缨低声道。
电梯继续爬。
灯又亮，这次是红的。广播响起，是南京政府的官方频道，女播音员的声音，字正腔圆：
“第38个月亮就位。记忆链路接通，克隆矩阵启动倒计时。”
陆九渊猛地抬头。
“三十八？”
他只杀了三十七个。
广播没解释，只重复：“第38个月亮就位。重复，第38个月亮……”
话没说完，广播断了。
电梯里静下来。
沈红缨盯着陆九渊：“你没杀的那一个，是谁？”
陆九渊没答。他正看着自己的手——虫群在皮下聚集，集中在虎牙伤疤下方，像在准备破皮而出。他忽然抬手，用拇指按住伤疤，用力一压。
不是痛，是麻。
像有根针从记忆深处扎进来。
他看见一间手术室，很小，墙上贴着瓷砖，地上有排水沟。一个婴儿躺在台上，额角有道浅疤，像被猫抓过。穿白大褂的人拿着注射器，针头连着根红绳，绳子另一头，缠在八音盒的发条上。
画面一闪而过。
他松手，冷汗顺着太阳穴滑下来。
容晞月在笑，嘴角咧得太大，像撑不住脸皮。
“你终于想起来了。”她说，“不是你杀了三十七个。是你活下来，是因为三十七个替你死了。”
陆九渊喉咙发紧：“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是猎手？”她歪头，七双眼睛轮流眨，“你才是标本。每一个‘你’的死亡，都在激活下一个备份。杀一个，醒一个。而你——”
她指向他胸口，“只是最后一个容器。”
电梯又震。
这次没停。
灯灭了，又亮，西壁变成透明，外面是虚空，下面是城市，华懋饭店像一根针，插在夜色里。轿厢还在升，但速度变了，不是往上，是往“外”。
沈红缨抓住陆九渊的手腕：“这不是物理上升。”
“是数据上传。”陆九渊说，“我们在变成信号。”
他低头看枪，勃朗宁还在，枪柄的密码凹痕里，沾着一点蓝液。他忽然把它递给容晞月：“你母亲的保管者，应该知道怎么关掉它。”
容晞月没接。
她只是抬起手，从旗袍内袋摸出一颗药丸，白色，边缘泛蓝。她放进嘴里，干咽下去，喉结动了下。
“我每天吃七颗。”她说，“每颗压制一个人格。现在——”
她眼睛开始变，一层层剥开，“我准备让她们全醒。”
陆九渊猛地后退，撞到壁面。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七个人格同时在线，等于七套战术思维并行，等于一个能预判他所有伪装的活体雷达。
“你疯了？”沈红缨挡在他前面。
“不疯。”容晞月微笑，“我只是想看看，当‘母亲’的记忆回到‘儿子’身上时，谁会先崩溃。”
她抬手，按在控制面板上。
七根手指，分别压住三组认证槽，外加一个隐藏按钮。
面板亮起红光：【高阶权限请求：MOON-07，确认释放记忆洪流？】
她没犹豫，按了下去。
电梯内瞬间充盈蓝光，和防空洞里的一样，但更浓，像液态。陆九渊感觉皮肤在发烫，虫群从耳垂爬向太阳穴，像是要钻进脑子。他看见无数画面在闪：火场、枪声、城隍庙的粥锅、老刀的烟斗、陈天驰烧毁的书库……
然后，他看见自己。
不止一个。
三十七个。
每一个都闭着眼，躺在玻璃棺里，胸口放着八音盒。导线从棺中伸出，连向同一个点——他现在站的位置。
“容器定位完成。”广播突然响起，还是那个女声，但语调变了，带点电子杂音，“第38号目标，锁定。”
陆九渊抬头。
电梯顶部的灯，一盏盏熄灭。
最后一盏，照在容晞月脸上。
她的眼睛，全变成了金色。
她看着他，嘴唇动了：
“你听见《茉莉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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