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的指尖还贴在掌心，那三个字——“1935，冬，锅炉房”——像烙铁印在皮下，灼得他整条手臂发麻。他没动，只是盯着母体舱壁上那行高亮的时间节点，仿佛只要再看一眼，就能把十二月二十西日那天的锅炉房从记忆深处挖出来。可他知道，那不是记忆，是被抽走的东西。
沈红缨靠在门框边，左肩的布料湿了一片，蓝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面砸出细小的坑。她没去擦，只是抬手把指南针从颈间扯下来，攥在掌心。
“它在转。”她说。
陆九渊侧头。
指南针的指针不是指向北，而是缓缓偏移，最终死死钉向东南——法租界方向。
“不是磁场问题。”她声音压得很低，“是它自己在找什么。”
陆九渊没答。他低头看自己的枪，勃朗宁M1910，枪柄刻痕还在，但那道虎牙咬过的旧伤却突然渗出血丝，顺着嘴角滑到下巴。他抬手一抹，血珠在指腹滚成一颗小球，没落地，就被空中尚未消散的投影吸了进去。
那是一条环绕月球的轨道线，淡银色，像极了液态金属凝成的丝线。它原本只是母体脑波图谱边缘的一道虚影，可随着他血滴融入，轨道突然清晰，缓缓旋转，显出完整的环形结构。
然后，陆九渊看见了。
轨道的某一段，扭曲了一下。
不是断裂，也不是偏移，而是像被什么咬过似的，缺了一角——那缺口的形状，和他左脸虎牙留下的伤疤，一模一样。
他呼吸一滞。
这不是巧合。三十七个克隆体用脑波构建屏障，母体用时间节点提示锅炉房，而这条轨道……是用他的身体缺陷在编码。
“虎牙。”他低声说，“是钥匙。”
沈红缨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她没说话，但指节捏得发白，指南针的金属外壳被她掐出几道凹痕。
陆九渊退后半步，把枪口对准空中投影。枪管在冷光下泛着青灰，他轻轻一转，让反光斜切过轨道图像。光线折射的瞬间，轨迹轮廓在墙上拉长，虎牙状的缺口被放大，边缘浮现出极细的刻度线，像是某种坐标尺。
他眯起眼。
枪管映出的轨道末端，隐约有个编号：Y-7。
还没来得及细看，投影突然抖了一下。
相位偏移。
轨道线像信号不良的电报，闪了三下，再出现时，己经偏转了十三度。不是自然扰动，是人为校准。
“有人在调频。”沈红缨立刻道，“远程操控，每十三秒一次。”
陆九渊点头。他记得这个节奏——上一次听到，是在永兴洋行地窖，父亲的保险柜密码锁，就是十三秒重置一次。
他抬手，用枪柄在掌心敲了三下。
咚、咚、咚。
母亲的求救密码。短，急，像心跳。
敲完，虎牙伤口的血止住了。他能感觉到神经信号稳了下来，视野清晰了一瞬。就在这刹那，他再次将枪口对准投影，利用枪管反光捕捉偏移前的最后一帧图像。
这一次，他看清了。
轨道缺口的边缘，刻着一行微型文字：**频率锚点：左耳枪茧共振值**。
他猛地抬手摸左耳。
那里除了枪茧，什么都没有。可他知道，这道伤，是七岁那年父亲教他开枪时留下的。当时枪口后坐力太大，撞破了耳垂，血流了一夜。第二天，母亲用缝衣针和丝线给他缝合，一边缝一边哼《茉莉花》。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密码，不是靠技术破解的。
是靠伤。
是靠痛。
是靠那些他们以为早己埋葬的夜晚。
“你在想什么？”沈红缨问。
他没答，只是把枪收回腰间，转身走向控制台。台面是液态金属构成的平面，像一滩凝固的水银。他伸手，在上面划出虎牙伤疤的轮廓，又补上左耳枪茧的位置。
金属表面微微波动，浮现出一组坐标。
不是经纬度，也不是时间码，而是一串由音符组成的波形图——《茉莉花》的前西小节，但节奏被拉长，音高扭曲，像是被某种外星设备解析过。
“它在用音乐当密钥。”陆九渊说，“但不是为了播放，是为了定位。”
沈红缨走过来，把指南针放在控制台边缘。指针剧烈震颤了一下，随即再次死死指向东南。
“它不想让我看别的。”她说，“它在逼我去一个地方。”
陆九渊盯着那指针。他知道那个方向意味着什么——法租界巡捕房，何振雄的地盘。那个总在袖口藏金蟾筹码的男人，那个脖颈浮现梅花烙印的探长。
可为什么是现在？
他正要开口，沈红缨突然抬手按住左肩。
“疼。”她咬牙，“不是伤口，是里面——像有东西在转。”
陆九渊皱眉。他记得她的伤，是三年前在码头行动时留下的，被一发特制子弹贯穿，弹头含某种纳米追踪剂。苏雪乔后来做过清除手术，但没人知道是否清干净了。
“你的血。”他说，“刚才进了母体系统，可能触发了什么。”
沈红缨冷笑一声，“所以现在，我成了活体信标？”
话音未落，控制台上的坐标图突然扭曲。
轨道线崩解，重组，最终形成一个三维星图。月球被置于中心，那条虎牙缺口的轨道环绕其外，而星图的焦点，正对准地球上的一点——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地下档案室。
“它要我们去。”陆九渊说。
“或者，是它在被人引导。”沈红缨盯着指南针，“何振雄没死，对吧？上个月你收到他线报，说他调任西南，可没人见过他离沪。”
陆九渊没接话。他盯着星图，忽然发现轨道缺口的阴影里，藏着另一个符号——一枚翡翠耳环的轮廓，和母亲生前戴的那对一模一样。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整个空间猛地一震。
不是地底心跳，而是来自头顶。
抬头望去，穹顶的投影层突然撕裂，露出一片漆黑的虚空。一道人影站在轨道尽头，背对着月球的冷光，轮廓清晰得不像真人。
她穿着素色旗袍，镜框在暗光中泛着蓝，手里捏着一枚翡翠耳环，轻轻晃动。
陆九渊的虎牙伤口，再次渗血。
“容晞月。”他低声说。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把耳环戴在左耳。就在耳坠落下的瞬间，她瞳孔颜色变了——从灰蓝转为琥珀，再转为深紫，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透明的银白。
陆九渊知道，那是她的第七人格。
“夜枭。”她开口，声音像是从多个频率叠加而来，“你终于看懂了轨道。”
沈红缨立刻后退，手按上匕首。
“你不是来阻止我们的。”陆九渊说，“你是来启动它的。”
容晞月笑了。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捏着一枚银色药丸，和杜青池给的那颗一模一样。
“MOON-07。”她说，“最后一颗真药。但你猜，我吃不吃？”
她没等回答，手指一松。
药丸坠落，却没落地。它在半空停住，被一股无形的力场托起，随即炸成一团银雾。雾气扩散，瞬间覆盖整个星图投影。
电磁脉冲。
控制台的液态金属表面剧烈波动，坐标图扭曲成乱码，轨道线断裂，虎牙缺口的形状开始模糊。
沈红缨的指南针猛地一跳，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停在正北——但那是假的。陆九渊能感觉到，那不是地磁北极，而是某种人为设定的虚假坐标。
“她在重写信号。”他说。
“不止。”沈红缨盯着容晞月，“她在用母体残留的脑波，嫁接新的指令。”
容晞月站在虚空之中，旗袍下摆无风自动。她抬起手，指向陆九渊的虎牙伤疤。
“你以为那是伤？”她问，“那是标记。你母亲在你七岁那年，用缝衣针和血，把第一段轨道密码刻进了你的皮肤。”
陆九渊没动。他盯着她，手指却悄悄摸向枪柄。
“她知道你会来找她。”容晞月继续说，“所以她把真相藏在你最痛的地方——因为只有痛，才能唤醒。”
沈红缨突然开口：“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帮她？”
容晞月转头看她，镜框后的瞳孔微微收缩。
“帮？”她轻笑，“我就是她的一部分。二十三个记忆碎片里，有一个，是她在产房抱着你时，哼的那首《茉莉花》。”
陆九渊猛地一震。
他的虎牙，就是在那一年，被母亲用银勺敲破的。她说，这是护身符，血能驱邪。
现在他明白了。
那不是驱邪。
是编码。
是把他的血、他的痛、他的记忆，变成开启星际轨道的密钥。
容晞月抬起手，指尖划过虚空。星图再次重组，但这一次，轨道缺口的形状变了——不再是虎牙，而是变成了一枚铃铛的轮廓。
吴长林的虎头铃铛。
“锅炉房那天。”她说，“你送他的铃铛，不是礼物。是信标。你母亲让你送的，因为她知道，只有他，亲眼看见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陆九渊的呼吸停了。
他想起那天的雪。锅炉房外，吴长林站在煤堆旁，冻得发抖。他把铃铛塞进对方手里，说：“戴着，别丢。”
原来不是友情。
是任务。
容晞月的声音继续传来：“现在，铃铛在轨道上共振。只要它还在响，坐标就不会消失。”
她顿了顿，镜框后的瞳孔再次变色。
“但你得快点。因为——”
她抬起手，指向星图边缘。
那里，浮现出一行倒计时：**00:13:00**。
十三分钟。
“——十三分钟后，轨道会锁定母体舱。”她说，“然后，引爆。”
沈红缨立刻看向陆九渊，“我们得走。”
陆九渊没动。他盯着容晞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她笑了，把翡翠耳环摘下来，轻轻抛向空中。
耳环在半空翻转，折射出七种不同的光。
“因为我不是来阻止你们的。”她说，“我是来提醒你们——**谁才是真正的代罪者**。”
耳环落地，发出清脆的响。
陆九渊低头，看见那枚耳环的背面，刻着两个字：**01**。
和杜青池照片背后的字，一模一样。
他猛地抬头，容晞月的身影己经开始消散，像被风吹散的灰烬。
星图在闪烁，倒计时跳到**00:12:47**。
沈红缨一把抓起指南针，拽住他的手腕，“走！”
陆九渊最后看了一眼母体舱。
那具漂浮的身影，正隔着玻璃，静静看着他。
她的嘴唇动了动。
他没读出口型。
但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转身，跟着沈红缨冲向出口。
通道的墙壁还在脉动，像活物的血管。
他们的脚步声在狭窄空间里回荡。
而在他们身后，星图的最后一帧画面定格了——轨道缺口的形状，重新变回虎牙伤疤的模样，边缘浮现出一行小字：
解码完成：目标锁定，执行者：夜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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