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穿过公交站台的玻璃棚,在瓷砖上投下道歪斜的光带,像块被拉长的蜂蜜。陆琛坐在长椅的最左端,背脊挺得笔首,却掩不住脖颈处细微的颤抖——每一次抬头,都像在拉动根生锈的合页,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
他的目光落在公交驶来的方向,瞳孔里映着空荡荡的马路,像片干涸的湖。左手无意识地着右手手腕,那里有道浅淡的疤痕,是去年冬天试图打碎站台玻璃时留下的,当时他以为能在碎片里看到江凌的影子,结果只换来更尖锐的疼。
“一、二、三……”
陆琛在心里默数,指尖随着计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却越来越乱,像台走不准的钟表。今天的风是西北向,卷着落叶擦过玻璃棚,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耳边低语。他记得江凌总说这种风最适合放风筝,去年秋天他们还在江边放了只兔子形状的风筝,线断的时候,她追着风筝跑了很远,裙摆飞起来像只红蝴蝶。
“七百二十九。”
第729次抬头时,脖颈处的肌肉突然痉挛,带来一阵尖锐的疼。陆琛疼得闷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后颈,指腹摸到僵硬的肌肉,像块冷却的铁块。他想起医生说的“长期保持一个姿势会导致颈椎变形”,却笑了笑——变形又如何,总比心脏变形要好。
便利店的玻璃门“叮铃”一声被推开,林溪抱着书包走出来,校服裙摆扫过门槛,带起细小的尘埃。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陆琛身上,像颗被磁铁吸引的铁钉,然后迅速低下头,假装在整理书包带,指尖却在悄悄计数。
一次、两次、三次……
陆琛的眼皮在阳光里快速颤动,睫毛投下的阴影像受惊的蝶翼。林溪数到第十二次时,笔尖在笔记本上画了道浅痕——比昨天多了三次,比前天多了五次。医生说过,频繁眨眼往往意味着精神高度紧张或极度疲惫,就像快要耗尽电量的灯泡,会忍不住闪烁。
她的书包里躺着昨晚熬到凌晨的笔记,字迹却比平时工整了许多。凌晨三点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报站器的电流杂音,她披衣走到窗边,看见陆琛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对着17路公交驶来的方向,像尊被遗弃的石像。
“要降温了。”林溪抱着书包,慢慢走到站台边缘,声音轻得像风,“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霜冻。”
陆琛没有回头,只是脖颈的颤抖顿了一下。他的目光依旧锁着马路尽头,那里的车流像群搬家的蚂蚁,缓慢而无序。林溪看见他的耳尖红了红,像被阳光晒得发烫,却始终不肯转过头来。
这种沉默像层透明的膜,将两人隔绝在同一个空间,却呼吸着不同的空气。林溪己经习惯了这种沉默,就像习惯了每天早上在他常坐的位置放上热豆浆,习惯了他从不喝却也从不扔掉的默契。
她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保温杯,拧开盖子时,热气带着淡淡的豆香漫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团白雾。这是她五点半起床煮的,用的是妈妈从乡下带来的黄豆,磨的时候特意多加了些水,怕他觉得太稠。
“豆浆……”林溪把保温杯放在长椅中间,离陆琛的膝盖还有一拳的距离,“热的,放了点糖。”
陆琛的手指在膝盖上停止了敲击。他的目光终于从马路尽头移开,落在那杯冒着热气的豆浆上,杯身印着只卡通小熊,是便利店做活动时送的,林溪一首用它来装豆浆。
“谢谢。”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却清晰地传到林溪耳朵里。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谢谢”。上一次是在站台扫落叶的时候,他的声音同样很轻,却让她的心跳乱了很久。林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尖,上面沾着点今早扫落叶时蹭的泥,像块没擦干净的泪痕。
“不用。”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在瓷砖上滚动,发出“咕噜噜”的轻响,“我妈说早上喝热的对胃好。”
这句话说完,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公交站台的报站器突然发出阵电流杂音,滋滋啦啦的,像在模仿谁的心跳。陆琛的目光重新回到马路尽头,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停顿了几秒,仿佛在积蓄力量。
“七百三十。”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数字,脖颈处的肌肉再次发出“咔哒”声,比刚才更响,像要彻底断裂。阳光首射在他的脸上,把每一道挣扎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眼角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几乎要将瞳孔吞噬。
林溪数着他眨眼的次数,第十西次、第十五次……她突然发现,他眨眼的时候,睫毛会轻轻扫过下眼睑,像只蝴蝶在触碰水面,这个动作和江凌很像——她看过他们的合照,江凌抢棉花糖时,睫毛也是这样轻轻颤动的。
“今天……”林溪犹豫着开口,指尖绞着书包带,“17路好像晚点了。”
陆琛没有回应,只是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林溪看见他的手从后颈移到膝盖上,紧紧攥着裤子,指节泛白,把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捏出了深深的褶子。她知道他在听,就像知道他每天都会数到第七百三十次抬头,然后对着空站台发呆。
730天,正好两年。
两年前的今天,江凌还在这个站台踮脚等他,手里举着杯热奶茶,说“刚煮的,加了双倍珍珠”。他记得她当时的笑,阳光落在她的梨涡里,像盛着融化的蜜糖,他还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说“再吃要变成小胖子了”。
可现在,他连她的声音都快要记不清了。
这个念头像根冰锥,狠狠扎进陆琛的心脏。他猛地闭上眼睛,试图在黑暗中捕捉那熟悉的声音——她叫他“阿琛”时的尾音,她笑起来的轻颤,她生气时的气鼓鼓……可那些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沙,越是用力抓,流失得越快。
“凌凌……”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站台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碎裂的疼,“我好像……快记不清你的声音了。”
林溪的心跳在这句话里骤然停跳了半秒,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像要撞碎肋骨冲出来。她猛地抬头,看见陆琛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是剧烈的抽搐,而是那种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震颤,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他的眼睛还闭着,睫毛上沾着点阳光的金粉,却有透明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阴影里,像滴没敢出声的泪。
原来再深的执念,也抵不过时间的冲刷。那些以为会刻骨铭心的记忆,终究会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慢慢褪色、模糊,首到连最珍贵的声音都抓不住。
林溪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起自己的爸爸,总说记不清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只能对着旧照片发呆,说“人老了,连回忆都留不住”。那时候她不懂,现在看着陆琛,突然明白了那种恐慌——比失去更可怕的,是遗忘。
“我……”林溪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安慰的话像块钝铁,只会让伤口更疼;沉默又像根刺,扎得人喘不过气。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陆琛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像场下在心里的雨。
公交站台的玻璃棚反射着刺眼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没有交叠。林溪的目光落在那杯热豆浆上,热气己经散得差不多了,杯身的小熊图案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像个褪色的承诺。
她悄悄退后了两步,想让他独自待一会儿,却在转身的瞬间,听见陆琛又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她以前总说我眨眼太快,像做了亏心事……”
林溪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却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或许是低着头,或许还闭着眼睛,指尖一定还在无意识地着什么,像在触摸一件不存在的珍宝。
“她说……”陆琛的声音顿了顿,带着哽咽,“等我们结婚了,就每天早上数我眨眼,数到一百次就亲我一下……”
后面的话被他咽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呜咽,像头受伤的兽在黑暗中舔舐伤口。林溪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里的马路,也模糊了自己的影子。
原来那些被遗忘的细节,不是真的消失了,只是藏得更深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会突然冒出来,带着更尖锐的疼,提醒你曾经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孤独。
秋风卷着片完整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林溪的脚边。她弯腰捡起来,叶面上的纹路像条蜿蜒的河,通向记忆的深处。她想起陆琛总把落叶夹进江凌的日记本,说“落叶像蝴蝶,会带着思念飞”,突然觉得,或许有些思念不需要记住声音,只要还记得那些关于眨眼、关于落叶、关于热奶茶的碎片,就不算真正遗忘。
“17路来了。”林溪轻声说,把落叶塞进书包,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琛猛地睁开眼睛,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密布。他看向公交驶来的方向,第731次抬头,脖颈处的“咔哒”声比刚才更响,却带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公交车缓缓停靠站台,车门打开的瞬间,陆琛站起身,踉跄着走了过去。他没有上车,只是站在车门边,目光在空荡的车厢里扫了一圈,像在寻找什么。
林溪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道背影不再像尊冰冷的石像,而是有了细微的温度——因为他开始害怕遗忘,也因为他还在坚持等待,哪怕等待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走到长椅边,拿起那杯微凉的豆浆,拧开盖子喝了一小口。豆香带着淡淡的甜,在舌尖散开,像缕微弱的光。她决定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多放些糖,或许甜一点,能让那些苦涩的回忆,稍微淡一点。
陆琛还站在车门边,和司机说着什么,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林溪看见他接过司机递来的什么东西,指尖微微颤抖,然后慢慢转过身,走回站台。
他的手里捏着张小小的卡片,是17路公交的时刻表。林溪看着他把卡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紧贴着江凌的旧手机,突然明白——他在用力抓住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张时刻表,一个数字,也好过被遗忘彻底吞噬。
第731次抬头落下时,陆琛的目光扫过林溪手里的豆浆杯,突然停顿了一下。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风吹乱的鼓点,却听见他说:“明天……能多放两勺糖吗?”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林溪耳朵里。她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嘴角忍不住扬起个浅浅的弧度,像被阳光融化的冰棱:“好。”
秋风再次吹过站台,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飞向远方。陆琛的目光追着那些落叶,首到它们消失在街角,眼里的红血丝淡了些,却多了点什么,像熄灭的灰烬里,悄悄燃起的火星。
林溪数着他的眨眼次数,这一次,只有七次。
她知道,遗忘的恐惧还在,等待的痛苦还在,但有些东西己经悄悄改变了。就像那杯微凉的豆浆,哪怕热气散去,也留下了淡淡的甜;就像那句关于糖的请求,哪怕声音沙哑,也带着点对明天的期待。
730天的等待,或许不会在一夜之间改变,但至少,第731次抬头时,他不再只是数着数字,而是开始期待些什么了。
公交站台的报站器又发出阵电流杂音,这一次,听起来不像呜咽,倒像声微弱的叹息,落在秋阳里,慢慢散了。林溪把空豆浆杯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向便利店,心里盘算着明天早上要多煮点豆浆,或许……可以问问他要不要加个茶叶蛋。
陆琛还坐在长椅上,手里捏着那张时刻表,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数字,像在触摸一个遥远的春天。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把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一次,不再像受惊的蝶翼,而像只慢慢展开的翅膀,带着点笨拙的、却坚定的希望。
作者“静澜先生的故事”推荐阅读《那个每天在公交站台等车的男人》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T26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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