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峰的声音像块泡了三天的压缩饼干，又干又涩，可每一个字都砸在耳膜上。
“你们不该来。”
我没动，雨水顺着战术头盔边缘滑进领口，冰得我打了个哆嗦。李铁柱的枪口垂了下来，但手指还搭在扳机护圈上。王大力把赵小虎平放在一块干燥的岩石下，顺手从背囊里翻出急救包，动作麻利得像是在拆弹。
“我们来了。”我说，“所以现在，轮到你说。”
张峰没回头，只是慢慢站起身，膝盖发出老木门般的“嘎吱”声。他转过身，脸上全是泥和血的混合物，右眼角一道裂口己经结痂，像条干涸的小河。他看着我们，眼神里没有劫后逢生的光，只有沉到底的灰。
“指挥部……那天晚上，不是空袭。”他开口，“是内鬼开门，炸药从内部引爆的。”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是有人拿扳手砸了下变压器。
“吴刚呢？”我问。
“死了。”张峰说，“但不是被炸死的。他是被人按着头，塞进通风管道，再引爆炸药，伪装成殉职。”
王大力手里的绷带“啪”地掉在地上。
“谁干的？”
张峰没答，只从怀里摸出半截烧焦的笔记本，递给我。封皮上写着“作战日志”，可翻开后全是空白页，只有最后一页用炭笔写了两个字：
“笔。”
我盯着那字，忽然想起什么。
“钢笔？”我问。
张峰点点头：“我摔下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支。黑色，老式英雄牌。它不该在那儿——那天指挥部没人用钢笔。”
我懂了。
那支笔，是证据。
也是陷阱。
“走。”我收起笔记本，拍了拍王大力的肩，“去指挥部。”
李铁柱皱眉：“那地方现在是雷区。”
“所以得快。”我说，“趁天还亮。”
我们把赵小虎绑在担架上，由王大力和李铁柱轮流背。张峰走在我旁边，一瘸一拐，但步子稳得像在阅兵。雨小了些，林子里的雾却更浓了，像是有人往空气里灌了半吨牛奶。
指挥部废墟比想象中安静。
三栋主楼塌了两栋，剩下那栋像被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外墙炸出个大洞，钢筋像断掉的肋骨一样戳出来。院子里散落着烧焦的文件、碎玻璃、还有半截军用电台，天线弯成了问号。
我们从侧门进去，地板塌了一半，踩上去“嘎吱”响，像是随时会把人吞进去。张峰指了指二楼：“我摔下来的地方，在作战室。”
我们顺着楼梯往上，每一步都像在踩雷。天花板悬着半截吊灯，电线垂下来，像条死蛇。墙上挂着块残破的作战地图，红蓝箭头还标着敌我位置，可“我方”区域被人用黑笔狠狠划了一道，像道伤口。
作战室门框还在，门没了。
我第一个进去。
屋里全是灰，桌椅翻倒，一台老式打字机躺在地上，滚筒裂了缝。我蹲下身，用手电扫过地面——瓦砾堆里，一抹暗红。
我伸手拨开碎砖。
一支钢笔。
黑色，英雄牌，笔帽上有道划痕，刻着两个字母：
A-L-I-B-I。
“不在现场的证明？”王大力凑过来，念出声，“谁他妈在笔帽上刻英文？”
我没答，只把笔捡起来。
笔身冰凉，沾着干涸的血，颜色发褐，像是流了很久才凝固。我拧开笔帽，笔芯没了，取而代之是一小卷胶卷，藏在笔管里。
“藏得挺深。”李铁柱接过胶卷，对着光看，“但这不是普通胶卷。”
“是伪造的。”我说，“太新了。真胶卷在废墟里泡了这么久，早该霉了。”
我拆开笔尖，轻轻挤出蓄墨的海绵。
一滴暗红色液体渗出来。
不是墨水。
是血。
而且是新鲜的血。
我用镊子夹出海绵底层一片极小的皮屑——淡黄色，带点纹路，像是……手套？
“人皮。”李铁柱眯眼，“越军特种部队才用这种特制手套，防滑，还能隔绝指纹。”
我盯着那纹路，忽然想起什么。
从战术背心内袋掏出那张蜡纸烈士证明书，翻到背面。
水印坐标下，还有一行几乎看不见的细纹。
我把皮屑对准那纹路。
完全吻合。
“班长坠楼前，抓过谁。”我声音低下去，“他抓的人，戴了这手套。而手套的主人……是越军参谋长。”
王大力倒抽一口冷气：“所以那天晚上，参谋长根本不在河内？他亲自来了？”
“不止。”张峰靠在门框上，嗓音沙哑，“他来签‘协议’。真正的协议——把咱们的防线图，换他们三年内不越境。”
我冷笑：“和平谈判？早就在谈了，只是没告诉咱们。”
李铁柱突然“啧”了一声。
“胶卷……动了。”
我回头。
他正把胶卷放在一块玻璃片上，用战术手电斜照。图像慢慢浮现——是指挥部内部，吴刚站在作战台前，手里拿着文件，对面站着个穿越军制服的人，正伸手接。
可那张脸……
是徐峰。
“不可能。”我猛地站起身，“徐峰早就死了！阵亡名单上清清楚楚！”
“可胶卷不会撒谎。”李铁柱声音发紧，“而且……你听。”
他把胶卷凑近耳朵，轻轻摩擦。
有声音。
不是画面，是录音。
一段极短的对话，断断续续，像是从老式录音机里扒下来的。
“……计划不变。”是徐峰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吴刚会替死，张峰会‘坠楼’，陈远……会来。”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低沉，带着南方口音：“等他来，笔里的血，就是他的葬礼请柬。”
录音结束。
我手里的钢笔“啪”地掉在地上。
英雄牌，ALIBI，藏胶卷，藏血，藏真相。
可它真正的功能，不是传递信息。
是钓鱼。
钓我。
吴刚死了，张峰“死”了，徐峰“死”了，赵小虎“死”了。
可现在，死人一个个活过来，像从坟里爬出的闹鬼剧组。
我弯腰捡起钢笔，把海绵重新塞回去，笔帽旋紧。
“他们以为我会慌。”我说，“会乱，会一头扎进他们设计的剧本。”
王大力咧嘴：“可你不是那种人。”
“我是。”我盯着笔帽上的ALIBI，“所以我得演得比他们更像。”
张峰忽然伸手，按住我肩膀。
“别去瀑布。”他说，“那是第二个陷阱。”
“我知道。”我抬头，“所以我不去瀑布。”
“那你去哪？”
我拔出战术刀，划开钢笔笔身，把那卷伪造胶卷抽出来，塞进嘴里，咬碎。
橡胶和化学药剂的味道在嘴里炸开，苦得我差点吐出来。
“我去‘和平谈判’的备份地点。”我说，“他们以为我会上当去瀑布，可真正的交易，从来不在明面上。”
李铁柱笑了：“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蜡纸显形开始。”我抹了把嘴，“越军不会用二十年前的油印技术。除非……他们想让现代人看不懂，只让特定的人看懂。”
“谁特定？”
“看过老式显影液反应的人。”我看了眼张峰，“比如，三年前负责战俘审讯的副官。”
张峰没否认。
王大力背起赵小虎：“那我们现在……？”
“回谈判场。”我收起钢笔，插进战术腰带，“但他们等的不是‘和平’。”
“是什么？”
我拉开枪栓，子弹上膛。
“是葬礼。”
我们刚走到废墟门口，张峰忽然停下。
“等等。”他盯着地面。
我顺着他视线看去——
一串脚印。
新鲜的。
从指挥部内部延伸出来，通向后山。
不是我们的。
也不是越军的制式军靴。
是登山鞋，尺码偏小，印痕浅，走得很急。
“有人来过。”李铁柱低声，“而且刚走不久。”
我蹲下，手指摸过鞋印边缘。
鞋底纹路……有点眼熟。
忽然，我想起来了。
徐峰牺牲那天，他脚上穿的就是这双鞋。连鞋带打的结，都是左偏的。
我站起身，心跳慢了半拍。
“他来过。”我说，“徐峰来过，而且……留下了东西。”
我们顺着脚印追出去五十米，在一棵老榕树根部发现了个小铁盒。
锈迹斑斑，但锁扣是新的。
我打开。
里面只有一张纸条，字迹潦草：
“笔是假的，血是真的，但人——己经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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