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天花板上的灯管正滋滋响，像谁在用指甲刮玻璃。
床边没人在。只有半杯凉白开放在铁架上，杯底一圈深褐色的茶垢，边缘微微，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我伸手碰了下杯壁，凉的，但那痕迹——和汗蒸房岩板上的绿液反应后留下的印子一模一样。
李铁柱早就走了。护士说他三天前就调走了，去向不详。
我撑着坐起来，肋骨处传来一阵钝痛，像是有人拿扳手在里面拧螺丝。医务室的日光灯照得人脸发青，墙角的消毒柜嗡嗡转着，像在孵蛋。
我没问护士李铁柱去哪儿了。问了也没用。这种时候，活人比死人还难找。
我翻出随身包，翻到最底下，摸出那张从徐峰日志里抠下来的半片薯片。和温泉山庄里那具硅胶尸体手里的一模一样。品牌、包装、油渍分布——连锯齿状的撕口都对得上。
这不是巧合。这是标记。
我套上作训服，一瘸一拐去了后勤部。路上碰见王大力，他正抱着一箱压缩饼干往仓库搬，看见我愣了一下：“哟，醒了？我还以为你得睡到明年开春。”
“李铁柱呢？”我问。
“铁柱？早调走了啊，你不知道？”他挠头，“说是去边境线那边支援通信组，具体哪儿我也不清楚。”
我没接话。他笑得太自然了，自然得有点假。
后勤部的登记台前，一个帆布包裹静静躺着，编号Y-0927，收件人写着“徐峰”。寄件地是“战区7号哨所”——那地方上个月就被炸平了，连根电线杆都没剩。
我伸手摸了下封口胶带，指尖传来一股淡淡的腐茶味。和张峰办公室那只碎角青瓷杯里的茶垢一个味儿。
包裹己经“签收”了。签收人栏龙飞凤舞签了个名字，笔迹和张峰平时写训练报告时一模一样。
可张峰己经死了。
我拎起包裹就走。没人拦我。这种年头，死人收包裹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包居然能穿过三道野战邮检，一路送到前线指挥部。
我找了个没人的器材室，关上门，用王大力塞给我的野战口粮铝箔纸做了个简易导电片，接在老式录音机电池槽上。基地电源不能用，万一被监听，录音一响，整栋楼都知道我在查什么。
磁带转起来的时候，声音沙得像砂纸磨骨头。
先是周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他们让我写遗书，我不写……0927，别信……别信……”
然后是一阵电流啸叫。
接着，另一段录音炸了出来。
枪声。爆炸。无线电杂音里，传来张峰的吼叫：“撤！走——！”
那个“走”字拖得特别长，尾音突然被一声巨响截断，像是录音机被炸飞了。但就在声音消失前的0.3秒，我听到了一点残响——不是爆炸的回波，是声波在密闭空间里的震荡。
我按下暂停，把录音倒回去，反复听那半秒。
“走——”
尾音像被拉长的弹簧，又像某种编码。
我忽然想起爆破那天，耳朵被震聋的瞬间，脑子里反而“听”到了声音——不是通过耳膜，是颅骨震动传来的骨传导效应。
我拖出医疗室的震动仪，把录音输出线接在探头上，调到神经反馈模式。把探头贴在太阳穴上。
滋——
“走——”
声音从颅骨里炸开，像有人在我脑子里喊话。
我调慢播放速度，把残响波形拉成一条线，用铅笔在纸上画出起伏。三段明显的波峰，间隔规律，像摩斯码。
滴-哒-哒……滴-滴-滴……滴-哒-哒……
“走，地下三层，49天倒计时。”
我盯着纸上的波形，手没抖，心跳也没加快。这种事，见多了就麻木了。
可就在这时，震动仪屏幕一闪，跳出一行旧数据：
“0927号实验体，神经适配率98%。”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顺手用袖子擦掉了。
王大力这时候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瓶汽水，瓶身结着水珠。“哎哟，你还真在这儿折腾？”他把汽水放桌上，“我说，徐峰都死了，你还查个啥？人都没了，代号也作废了。”
“包裹是你送来的？”我问。
“啥？不是啊，我哪知道这玩意儿。”他一愣，“我刚听说你醒了，特意给你带点喝的。”
我点点头，没拆穿他。他站的位置刚好挡住门缝，像是怕谁路过看见。
“你跟铁柱最近联系多吗？”我随口问。
“还行吧，偶尔通个话。”他笑，“你俩不是搭档吗？怎么反倒问我？”
我没接话。他笑得太快了，快得像是提前排练过。
我翻出张峰办公室的旧档案，翻到“青瓷项目”那一页。图纸上画着地下指挥所结构，标了三层。第一层是通讯，第二层是能源，第三层写着“备用指挥中枢，非战时封闭”。
图纸角落有行手写批注：“49日后自动引爆，执行代号：归零。”
笔迹，和包裹签收栏的一模一样。
我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得有点丧。
这年头，死人不仅能收包裹，还能签收文件、留下批注、甚至安排倒计时。
我合上档案，把录音机塞进背囊，顺手把那半杯凉白开倒进下水道。
杯子空了，但杯底的茶垢还在。
我用指甲刮下一点，夹进档案本里。
走出器材室时，王大力还靠在墙边等我。
“真不喝？”他晃了晃汽水。
“不了。”我说，“汽水太甜，喝多了尿检过不去。”
他笑出声：“你还是这么死板。”
我没笑。从他身边走过时，闻到他袖口有一点硫磺味。
和温泉山庄汗蒸房里的味道一样。
我拐进通讯站，调出野战邮路记录。Y-0927号包裹，昨夜23:17送达，签收时间23:18，签收人姓名：张峰。
可系统显示，签收用的是老式手写板，笔迹动态分析匹配度97.3%。
我点开签收影像回放。
画面里，一只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握着电子笔，在屏幕上签下“张峰”二字。
手套背面，有一道细小的划痕，呈Z字形。
和我在钢笔笔尖海绵里找到的那个人皮手套花纹，一模一样。
我关掉屏幕，把档案夹夹在腋下，往营区外走。
天快黑了，风从山谷口灌进来，吹得电线嗡嗡响。
我走到岗哨边，哨兵问我去哪儿。
“地下三层。”我说。
他愣住：“哪儿？”
我没回答。推开铁门，走进隧道入口。
石壁潮湿，头顶的灯泡一闪一闪，照得影子在墙上跳。
我掏出震动仪，重新播放那段录音。
“走——”
声音在隧道里回荡，像有人在我前面引路。
我数着台阶，一步，两步，三步。
走到第49级时，灯灭了。
黑暗中，震动仪屏幕又闪了一下。
那行字重新浮现：
“0927号实验体，神经适配率98%。”
我盯着屏幕，手指按在播放键上。
录音还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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