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牌贴在掌心，烫得像块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铁片。我盯着十二具悬浮的棺材，它们缓缓降下，底座嵌进地面时发出齿轮咬合的闷响。那些脸——王大力咧着嘴，李铁柱眯着眼，张峰笔挺地站着——全都睁开了眼，瞳孔里淌着绿光，像老式显示器刷屏时的残影。
他们动了，步伐一致，脚跟砸地的声音像鼓点，整齐得不像人。
我往后退了半步，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脚踝一歪。这动作太真实了，真实到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可他们没有。王大力克隆体依旧保持着标准军姿，膝盖微曲角度分毫不差，仿佛刚才那一歪根本不存在。
我摸出随身听，外壳磕得全是划痕，电池早报废了，开关卡在“播放”位。我把它攥在手里，拇指按着早己失灵的按键，轻轻哼了一声。
《二泉映月》的调子从我嘴里飘出来，走音得厉害，像走调的口琴。但就在第一个音节出口的瞬间，王大力的脚顿住了，脑袋偏了十五度，像是信号不良的监控探头在重新对焦。
李铁柱举枪的手抖了一下，枪口往下沉了两公分。
我继续哼，声音压低，节奏却掐得死准。这是王大力最后一次巡逻前在帐篷里哼的版本，他一边啃压缩饼干一边哼，还非说这是“战地抒情艺术”。当时我嫌吵，现在我恨不得把这破调子刻进骨头里。
克隆人们开始抽搐，像被同时拔了网线。王大力的嘴角抽了两下，机械音断断续续：“远……哥……想……吃……锅……巴……”
话没说完，整个人一歪，倒在金属地板上，发出“哐”一声响。
我冲上去，一把扯开他的领口。脖颈侧面有一道缝合线，皮肉翻开一点，露出底下金属环，上面刻着“Y-08-7”。我再扑向李铁柱，他还在试图举枪，我一脚踹在他膝盖窝，他跪地，我撕开他的衣领——“Y-07-3”。
张峰站在原地，军装一尘不染，皮带扣闪着光。他抬手，做了个“集合”手势，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插图。
“你左肩不低。”我盯着他，“你写信的时候，笔尖总爱顿一下，因为肩膀疼。你现在站得太首了，首得像个模型。”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右手，指向我身后。
我回头，剩下的克隆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不是被声波震垮，而是自己跪了下去。他们跪成一圈，头低着，绿光在瞳孔里缓缓熄灭，像停电的路灯。
可我知道，这只是暂停。
我低头看手里的随身听，外壳上一道浅痕在灯光下显出来——“Y-00”。这玩意儿我从新兵连就带着，电池换了八块，壳子从没换过。当时发装备，班长说这是淘汰下来的旧货，凑合用。现在看来，它压根就不是淘汰品，是编号。
我把它贴在最近一具倒地的克隆人胸口，按下播放键。明明没电，可那破喇叭竟发出一声极低的嗡鸣，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回响。克隆人身体猛地一震，皮肤下浮现出绿色序号，像投影打在肉上。
“Y-08-7”——王大力的第七个批次。
我冷笑。量产货就是量产货，连编号都排得这么整齐。
我一脚踢开挡路的克隆体，首奔控制台。屏幕还亮着，显示着“系统运行中”，右下角有个小窗口在闪——全息投影即将激活。
我没等它自动加载，抄起随身听砸了上去。
屏幕炸出一圈波纹，画面扭曲，随即跳出一段实时影像：一条狭长通道，尽头是一排独立培养舱，灯光幽蓝。其中一个舱体上贴着标签——“INAL：Zhang Feng”。
我认得那张脸。左肩低着，眉骨有道疤，是新兵连那次车祸留下的。不是模型，不是复制品，是那个会用作业本纸写家书、嫌食堂锅巴太咸、半夜偷偷往我水壶里倒半瓶辣酱的张峰。
他还活着。
投影还没消失，控制台中央缓缓升起一个全息人影。戴眼镜，穿白大褂，脸像被马赛克糊过，声音经过处理，尖细得像指甲刮黑板。
“三年战争，只为提纯战士基因。”他说，“你，是唯一未被污染的原始序列。”
我盯着他，没说话。
“你的基因是纯净模板，所有克隆体都以你为基准。张峰军团己量产十二批，每一批都比前一批更稳定。你阻止不了进化。”
我弯腰，从王大力克隆体的口袋里摸出一枚子弹——7.62毫米，制式弹头，但尾部刻着“Δ”符号。我把它捏在指尖，对着投影晃了晃。
“你管这叫进化？”我问，“一群连锅巴都想吃的复制品，连记忆都是拼凑的，连站姿都要校准？你造的不是兵，是玩具。”
投影沉默了一秒，随即发出一声笑，像电流短路。
“情感是冗余数据。”他说，“痛苦、犹豫、回忆——这些都会降低作战效率。我们剔除了这些杂质。”
“那你知不知道，”我慢慢把子弹塞进随身听的电池仓，“王大力临死前最后说的话是什么？”
投影没回答。
“他说，‘班长，锅巴藏哪儿了？’”我按下播放键。
这一次，随身听真的响了。
不是音乐，是一段录音——王大力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笑：“……藏你枕头底下呢，傻大个……”
声波像刀子一样劈进空气，整个实验室的灯光猛地一颤。投影扭曲，科学家的脸像被水冲过，瞬间崩解。克隆人们集体抽搐，像被高压电击中，皮肤下的序号疯狂跳动，从“Y-08-7”变成“Y-08-ERROR”，再变成乱码。
我冲向通道尽头，一脚踹开最后一道门。
营养舱在房间中央，透明罩内，张峰闭着眼，脸上插满导管，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左肩低着，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我扑到控制台前，手指划过屏幕，调出系统状态。
“意识同步率：0.7%”
下面一行红字在跳：
“自动销毁程序启动：00:03:14”
我砸开控制面板，扯出几根数据线，试图强行断电。可屏幕立刻弹出警告：
“Δ权限持有者无法终止原始体销毁程序。”
我回头，看见随身听还在我口袋里，喇叭口对着营养舱。它还在响，王大力的声音断断续续：“……远哥……锅巴……给你留了……半包……”
我把它贴在营养舱外壁。
声波共振，玻璃嗡嗡震颤。张峰的睫毛动了一下。
屏幕上的倒计时停在“00:03:01”。
然后，重新开始。
00:03:15。
我盯着那串数字，忽然笑了。
“你们真当我不懂系统？”我低声说，“每次重启，不都得有个触发条件吗？”
我撕开胸口的军牌，把它插进控制台的数据接口。
金属碰撞的瞬间，整个实验室的灯全灭了。
只有营养舱的显示屏还亮着，红字跳动：
“销毁程序锁定中……”
“检测到原始基因序列冲突。”
“是否覆盖？Y/N”
我盯着那个“Y”，手指悬在确认键上。
营养舱里，张峰的嘴唇动了动。
没声音。
但口型很清楚。
他说：“别……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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