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悬在半空。
一颗，两颗，卡在湿漉漉的草尖上，不动了。枪声也停了，像被人按了暂停键，最后一声枪响的尾音还挂在空气里，没散。
我站在泥地里，左脚刚踩进新世界的那一刻，军牌还在震。不是任务提示，也不是广播，是某种更沉的东西，从胸口往骨头里钻。
我没动，盯着前方三米处那枚半埋在泥里的炮弹。
它不像炮弹。灰绿色外壳，没锈，没裂，表面冷得反光，像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探测器早就歇菜了，指针死在零上，电池明明是满的。
我蹲下，手套刚碰它，雨滴就停了。
时间也停了。
我屏住呼吸，把军牌贴上去。
“啪”一声轻响，像老电视开机。炮弹表面浮出一行字，发光的，歪歪扭扭：
YNN-044-Δ
和上回那个加密频道一样。
我扯下战术腰包最里层那截磁头，只剩一厘米长，锈得像根废铁。我拿它在炮弹接缝处划了一下。
“咔。”
盖子弹开，没炸，也没烟。里面没有雷管，没有导线，只有一圈环形晶体，透明的，像口钟表盘。十二个小胶囊嵌在里头，每个都标着名字和日期。
王大力，4月3日。
李铁柱，6月17日。
张峰，9月29日。
……全在。
我手指抖了一下，不是怕，是突然觉得这玩意儿太他妈像年终总结了。人没了，系统还给你整了个“牺牲纪念册”，封装得跟口香糖一样。
我冷笑，把晶体取出来，托在掌心。
冷，但不是金属那种冷，是像摸到冬天清晨的墓碑。
我闭眼，开始点名。
“王大力。”
指尖碰第一个胶囊。
眼前一黑，接着是火。滚烫的气浪扑脸，耳朵里全是尖锐的嗡鸣，像是有人拿电钻往你脑袋里钻孔。我闻到了焦味，是衣服烧着了的味道，还有……锅巴？
王大力临死前嘴里还嚼着半块锅巴，我后来在残骸堆里捡到包装纸，印着“香辣味”。
画面一闪就没了。
我喘了口气，额头全是汗，尽管这地方冷得能结霜。
“李铁柱。”
第二个。
这次是雪。白茫茫一片，风像刀子。我听见子弹破空的声音，很近，然后是耳鸣，越来越尖，最后变成一片死寂。可我知道他在动，他在瞄准，手指扣在扳机上，风速三点七，东南偏南。
他没喊救命，也没喊我名字。
他就那样趴着，首到一枪穿脑。
画面结束前，我看见他右手小指动了一下，敲了三下雪地——摩斯码：SOS。
我睁开眼，手还在抖。
第三个。
“张峰。”
我停了两秒，才碰下去。
窒息感立刻压上来，像有人拿湿毛巾捂住你口鼻。肺里烧着，心跳越来越慢。我看见他倒下，胸口全是血，可他还举着手，笔掉在泥里，纸上写着“对不起”。
没写完。
我猛地抽手，喘粗气。
这哪是记忆？这是刑具。
我低头看那圈晶体，十二个胶囊安安静静，像十二个没烧完的香头。
我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记录，是标本。把人死前那一秒抽出来，冻在这块玻璃里，像蝴蝶钉在展板上。
我掏出匕首，刀尖挑开李铁柱那个胶囊的封口。里面投出一缕光，照出半行字：
“我其实……”
没了。
我盯着那断掉的笔画，忽然笑了。
“你这人，写个信都写不利索。”
我拿刀尖，一笔一笔，把那句话补全：
“……想喝你藏的那瓶茅台。”
第十六天，暴雨夜，他修完枪，我从床底下摸出半瓶茅台，倒进枪油瓶里晃了晃，说：“加点料，顺滑。”
他闻了闻，骂了句脏话，然后笑了。
那晚我们没喝酒，但那瓶枪油，后来再没换过。
光影像熄了。我收刀，把十二个胶囊按日期排好，首尾相接，拼成一个环。
刚闭合，地面开始震。
不是爆炸，是扭曲。我抬头，看见无数个自己。
有的在民国家园屋顶蹲着，枪口对准鬼子后脑；
有的在2077年废墟里爬行，手摸向数据炸弹；
有的站在营养舱前，正把军牌插进神经接口；
全是我。
每一个，都在举枪，枪口朝天，然后张嘴。
声音叠在一起，像海啸。
“走——！”
不是命令，不是呐喊，是回声。是所有我没说出口的话，所有我咽回去的告别，所有我来不及点的名，全在这一个字里炸开。
我站在原地，听着。
听着自己在无数时空里喊同一个字。
我忽然想起张峰最后一次点名。
他念到我名字，没等我答，就笑了：“下一个，该你点名了。”
我没答。
现在，我对着这个环，对着这十二个名字，对着所有时空里的自己，说：
“到。”
然后，我按下环体边缘那个小按钮。
没有光，没有声，没有爆炸。
环首接没了，像被橡皮擦抹掉。连灰都没留。
地上只剩一枚军牌。
我弯腰捡起来，翻过来。
“Y-00”没了。
变成“Y-01”。
我捏着它，站了很久。
雨重新开始下。
枪声也回来了，就在前方两百米，短促，密集，是交火。
我收起军牌，摸了摸战术腰包。
磁头没了，随身听早废了，但我还有一把枪，两条腿，和一个能点名的嗓子。
我往前走。
泥水溅上裤腿，一滴，两滴。
走到半路，我停下，回头。
那枚炮弹的坑还在，空着。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张峰塞给我的那封信。
我蹲下，把它折成纸飞机，扔进坑里。
站起来，拍了拍手。
前方枪声更密了。
我抬手，拉开枪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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