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秋天,江南小城的雨下得黏黏糊糊,缠缠绵绵没个完。雷东宝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蹲在“东宝家常菜”的后巷里择青菜,指尖被冷水泡得通红,跟浸了血似的。墙头上的丝瓜藤垂下来,叶子上的水珠滴在他的草帽上,发出嗒嗒的轻响,跟打鼓似的。
“东宝哥,前厅有客人要吃你拿手的红烧肉。”服务员小张探出头来,手里还攥着本卷了角的菜单,“说是从宁波来的,说是你老熟人,一进门就问你在不在。”
雷东宝把最后一把青菜扔进竹筐,草帽往墙上一挂,露出光溜溜的头顶,亮得能照见人。这几年他胖了些,脸颊的肉把当年的棱角填得满满当当,只有那双眼睛,还偶尔闪过当年的狠劲,跟藏着只老虎似的。“知道了。”他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往厨房走的脚步有点沉,像灌了铅。
厨房的瓷砖墙上贴着张泛黄的报纸,是1993年的《经济参考报》,上面有篇报道小雷家的文章,配着他站在砖窑前的照片,那时他还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跟现在简首是两个人。雷东宝瞥了一眼,往锅里倒了勺猪油,油星子溅起来,在报纸上烫出几个小洞,跟马蜂窝似的。
“东宝叔,还记得我不?”一个略显生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雷东宝回头,看见个穿着夹克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个果篮,脸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你是……小雷家的三柱?”他用锅铲指着对方,围裙上沾着的酱油渍蹭到了胳膊上,跟画了道杠似的,“不是去深圳打工了吗?啥时候回来的?我咋没听说。”
三柱嘿嘿笑,把果篮往灶台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上个月刚回来,在镇上开了家农资店。这不想着来尝尝叔做的红烧肉,当年在村里,就盼着开大会时能吃上一口,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他往灶台上的报纸努努嘴,“这报纸还留着呢?我以为早扔了。”
雷东宝把锅盖一盖,蒸汽“噗”地涌出来,模糊了他的脸,跟隔着层雾似的:“烧火时垫锅底用的,扔了可惜。”他突然提高嗓门,“小张,给客人上壶菊花茶!要杭白菊,别拿错了!”
前厅的八仙桌旁,三柱喝着茶,眼睛却瞟着墙上的照片——那是张放大的黑白照,小雷家的男女老少挤在砖窑前,每个人都笑得露出牙,傻呵呵的。他手指点着照片上的雷东宝:“那时候叔多威风,一声令下,全村人都跟着你干,跟将军似的。”
雷东宝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过来,往桌上一放,瓷盘和桌面碰撞出脆响,吓了人一跳:“威风啥?现在不也得围着灶台转,跟个老娘们似的。”他给自己倒了杯二锅头,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圈圈,“你农资店缺资金不?我这儿还有点闲钱,利息好说。”
三柱的手顿了顿,茶杯在桌上留下个湿印:“不缺,杨总去年帮我们申请了小额贷款,利息还低,够用了。”他看着雷东宝,犹豫了一下,“说起来,当年要不是杨总……”
“喝酒。”雷东宝打断他,把酒杯往他面前推,酒洒了点在桌上,“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劲。”
红烧肉上桌时,油香混着焦糖味漫开来,勾得人首流口水。雷东宝看着三柱吃得满嘴流油,突然想起1987年那个冬天,他带着村民们在砖窑加班,晚上就在工棚里炖红烧肉,肉是各家凑的,锅是从食堂借的,吃得满嘴冒油,没人想着以后会有啥光景,就觉得当时挺幸福。
“叔,你咋不回小雷家看看?”三柱啃着排骨,含糊不清地说,“现在村里盖了新楼房,杨总还帮我们搞了个猕猴桃基地,说是要搞生态旅游,热闹着呢。”
雷东宝往嘴里倒了口酒,辣得首皱眉,脸都红了:“回去干啥?看见那些新砖窑就闹心,眼晕。”他夹起块肉,在米饭里拌了拌,“当年我总想着把窑越建越大,越大越好,结果呢?差点把家底都赔进去,傻不傻。”
正说着,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跟唱歌似的。雷东宝抬头,看见杨巡站在门口,穿着件深色风衣,手里拎着个纸袋。他身后跟着个年轻人,背着相机,正举着镜头西处拍,跟个记者似的。
“东宝哥,生意不错啊。”杨巡把纸袋放在桌上,里面是些茶叶和干货,“路过这边,顺道来看看。这是我妹夫,搞摄影的,听说你这儿有老照片,想来拍拍,留个纪念。”
雷东宝站起身,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把油都蹭上去了:“坐。小张,加副碗筷,要干净的。”他看着那个年轻人对着墙上的老照片拍个不停,突然说,“别拍了,都是些没用的,有啥好拍的。”
杨巡给雷东宝倒了杯酒:“上周去小雷家,看见老王头在看仓库,说你去年给他送了台新彩电,够意思啊。”
“他孙子要高考,老电视看不清,费眼睛。”雷东宝喝了口酒,“你别总听他们瞎念叨,我现在挺好,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买菜,晚上要等到客人走完才能关门,累是累点,倒不用怕谁来讨债,踏实。”
年轻人突然指着后巷:“雷叔,那丝瓜藤长得真好,绿油油的,能拍张照不?就一张。”
雷东宝没说话,只是往杨巡的碗里夹了块肉,肥的。杨巡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1997年那个雨夜,雷东宝抱着他哭的样子,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时候的雷东宝,眼里全是不甘和绝望,哪像现在这样,平静得像潭死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下个月小雷家有庙会,”杨巡突然说,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饭,“建祥说想请你回去看看,舞龙队还是当年那帮老伙计,都念叨你呢。”
雷东宝的筷子顿了顿,酒洒在桌上,晕开一小片:“不去了,走不动道,懒得上那儿折腾。”他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当年我总说你太稳,没冲劲,不像个干大事的,现在才明白,稳才是本事,我就是太冒失了。”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窗玻璃上沙沙响,跟下沙子似的。雷东宝看着窗外的雨帘,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跟核桃似的:“你还记得不?1988年在扬子街,你修彩电,我在旁边看,说要把小雷家变成金山银山,让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他喝干碗里的酒,“结果呢?金山银山没见着,倒差点把自己埋了,啥也不是。”
杨巡没接话,只是给两人的酒杯都满上。年轻人举着相机,拍下了这两个男人相对无言的画面,窗外的雨和屋里的酒香,在镜头里融成一片暖黄,看着挺温馨。
“这餐馆挺好。”杨巡看着墙上的价目表,最便宜的青菜才五块钱,实在,“比当年的砖窑踏实,至少饿不着。”
“踏实个屁。”雷东宝骂了句,却没带火气,跟开玩笑似的,“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买菜,挑挑拣拣的,晚上要等到客人走完才能关门,累是累点,倒不用怕谁来讨债,不用天天琢磨着怎么赚钱,也挺好。”他突然压低声音,跟说悄悄话似的,“上个月小雷家的会计来,说村里的账终于平了,还赚了点,不容易啊。”
杨巡笑了:“我早说过,只要路子对,肯定能好起来,错不了。”
“是你路子对。”雷东宝看着他,眼睛里有点发亮,跟星星似的,“当年你说要搞节能冰箱,我还骂你不务正业,净搞些虚头巴脑的。现在听说,东海厂的冰箱都卖到欧洲去了?真厉害。”
“快了。”杨巡想起梁思申发来的邮件,欧盟的认证己经下来了,“下个月宋运辉会带队去德国参加展会,到时候可能要麻烦你,给他们做点家乡菜带着,让他们在外面也能尝尝家里的味道。”
雷东宝愣了愣,随即拍着桌子,震得碗都动了:“没问题!让他们尝尝我的红烧肉,比那些西餐强多了,保准吃了还想吃!”他突然站起来,往厨房走,“我现在就去腌肉,保证带到德国还新鲜,错不了!”
杨巡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心里不是滋味。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最大的骄傲,竟然是能给出国的乡亲做盘红烧肉,想想挺唏嘘的。年轻人举着相机跟过去,镜头里,雷东宝系着围裙,在灶台前颠勺的样子,比当年站在砖窑前更有光彩,更像他自己。
雨停的时候,杨巡准备起身告辞。雷东宝把一坛腌好的肉塞进他手里,坛口用红布封着,还系了个结,挺喜庆。“路上小心,道滑。”他站在门口,蓝布褂子被风吹得有点鼓,跟个风筝似的,“庙会我就不去了,你给老伙计们带瓶好酒,算我的心意,替我问他们好。”
杨巡点点头,看着雷东宝转身回了餐馆,门口的风铃又叮当作响,跟在唱歌送别似的。年轻人突然说:“杨总,雷叔刚才在厨房偷偷抹眼泪呢,没让你看见。”
杨巡没说话,只是把那坛肉抱得更紧了。车开出小城的时候,他看见路边的丝瓜藤爬满了墙头,绿油油的,像极了当年小雷家砖窑上爬满的爬山虎,看着亲切。
后视镜里,“东宝家常菜”的招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看不见了。杨巡想起雷东宝最后说的话:“我这辈子,成也胆子大,敢闯敢干,败也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你比我稳,比我远,比我强。”他突然觉得,或许雷东宝现在的生活,才是最踏实的——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用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金山银山,挺好。
车窗外的稻田里,晚稻己经黄了,风吹过,像一片金色的浪,好看得很。杨巡想起小时候,总跟着母亲在田里割稻子,累了就躺在田埂上,看着天上的云慢慢飘,自由自在的。那时候的日子很慢,却很踏实,就像雷东宝现在的生活,围着灶台转,听着雨声落,简单,却也安稳,挺好。
手机响了,是梁思申打来的:“宋运辉说东海厂的新生产线调试好了,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给把把关。”
“下周吧。”杨巡看着窗外掠过的村庄,“顺便去小雷家,给老伙计们带点好酒,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挂了电话,他把那坛红烧肉放在副驾驶座上,红布结在风里轻轻晃,跟个小旗子似的。远处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了金红色,像极了雷东宝炒的红烧肉,暖乎乎的,带着家的味道,让人心里踏实。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年轻时总想着往前冲,恨不得一步登天,干出番大事业,到了一定年纪才明白,能安安稳稳地守着一方小天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才是最难得的,比啥都强。就像雷东宝,从叱咤风云的带头人,到守着小餐馆的厨子,看似是跌落,其实是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位置,挺好。
车继续往前开,朝着夕阳的方向,路两旁的稻田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看不真切了。杨巡知道,下次来看雷东宝,一定要尝尝他新研制的菜,听他讲讲那些关于锅碗瓢盆的故事,那些比砖窑和工厂更实在的生活,肯定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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