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夏天，江淮这地方热得邪乎，跟被一个巨大的蒸笼罩住似的。午后的日头毒得很，晒得扬子街那铁皮搭的棚户市场烫乎乎的，空气里一股子怪味——劣质电线被烤得发出来的胶皮味，混着隔壁油条摊飘过来的油烟，还有各种电器零件特有的金属腥气，裹在黏糊糊的热气里，闻着就让人有点发闷。这味儿，就是那个年代批发市场特有的，说不上好闻，但实实在在。
杨巡站在市场入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往下淌，滴在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抬手抹了把脸，一手心全是油亮的汗，眯着眼瞅着这条街——这可是他全部的身家所在。
三个月前，他把最后一笔国库券套利的钱划进账户时，银行柜台那姑娘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模样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笔钱，数目大得吓人，不光让他彻底摆脱了上辈子的穷日子，更重要的是，让他有了底气去折腾，去改变点什么。可眼下这扬子街，怎么看都跟不上他心里盘算的那些事儿了。
市场里还是老样子，乱糟糟的，带着股子草莽气。铁皮棚子歪歪扭扭地杵着，有的地方干脆就用竹竿支着，看着就悬；电线跟蜘蛛网似的缠在生锈的铁架子上，好些接头就用黑胶带随便一裹，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看着就不安全；摊位之间的过道窄得很，也就刚能过一个人，地上堆着不少没来得及清的纸箱和烂菜叶，几个半大孩子踩着水洼追来追去，引得商户们首嚷嚷。
“杨老板，今儿个怎么在这儿晒太阳？”卖电风扇的胖张从油腻腻的柜台后头探出头，脸上堆着笑，手里摇着一把掉了漆的塑料扇子，“进来喝口凉茶呗，刚泡的。”
杨巡摆了摆手，眼睛落在胖张摊位后墙那块裂了缝的防火板上。一看到这个，他心里就跟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上辈子，就是这地方出了岔子。一个干冷的冬夜，堆在这儿的纸箱着了火，火苗顺着老化的电线窜得飞快，不光烧掉了半条街的东西，还把妹妹杨逦的腿给砸断了，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张老板，你这后墙得赶紧修修。”他指着那道裂缝，语气挺硬，“下礼拜开始，市场要统一换防火材料，费用我出三成，剩下的从下个月摊位费里扣。”
胖张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手里的扇子也停了：“杨老板，这没必要吧？都用了好几年了，不也好好的？再说那防火板可贵着呢……”
“要么修，要么走人。”杨巡没让他把话说完，眼神挺利，“上个月浙江那边有个电器市场着火，烧死三个人，你想跟他们一样？”
这话一出口，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商户都不吭声了。浙江那场火灾的事儿早就传开了，可大多人也就是听听，没往心里去，经杨巡这么一说，才突然觉得危险离得这么近。
杨巡趁机把嗓门提高了点，盖过市场里的嘈杂：“从今天起，扬子街要改造。所有摊位都换成钢架结构，电线全换成阻燃的，每个区配两个灭火器。谁要是不配合，现在就可以卷铺盖滚蛋。”
人群里立马炸开了锅，嗡嗡地议论起来。有人觉得杨巡是赚了点钱就瞎折腾，有人担心改造的时候影响做生意，也有人小声嘀咕着费用的事儿。杨巡没急着说话，等他们议论得差不多了才开口——他知道这些小生意人，就认实在的好处，光讲大道理没用。
“改造期间，租金减半。”他抛出早就想好的条件，果然，不少人眼睛都亮了，“施工队分区块干活，保证大家能正常做生意。等弄完了，咱们统一着装，明码标价，再整个售后服务点，让人家来买东西觉得踏实。”
一个卖收音机的老头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在这儿干了十几年了，扬子街的起起落落都看在眼里：“杨老板，这改造得弄多久？可别耽误了秋收后的旺季，那可是咱们一年的指望啊。”
“西十天。”杨巡说得斩钉截铁，“西十天后，保准给大家一个新市场。”
老头还想说什么，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商户拉了拉他的袖子：“李大爷，杨老板办事靠谱，去年要不是他提前修了排水沟，梅雨季节咱们的货早就泡汤了。”
这话一提醒，大伙儿才想起去年那场大雨的事儿，看杨巡的眼神里，怀疑少了点，信任多了点。
当天下午，寻建祥带着三个穿工装的师傅进了市场，立马引起了不小的动静。寻建祥这小子，以前就是跟着杨巡扛箱子、偶尔打个架的主儿，现在居然穿了身挺括的夹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卷尺和图纸，看着还真有点管理者的样子了。
“杨哥，按你说的，先从东边那片开始弄？”寻建祥把图纸铺在临时搭的木板桌上，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水电队明天就能来，防火板后天一早送到。”
杨巡点点头，手指在图纸上划着：“跟施工队说清楚，用料必须达标。特别是电线，得是国标铜芯的，我会时不时抽查，要是发现用假货，工程款一分都别想拿到。”
“放心吧，谁敢糊弄，我打断他的腿。”寻建祥拍着胸脯保证，黝黑的脸上一脸认真，突然挠了挠头，“不过杨哥，这么一折腾，得花不少钱吧？国库券赚的那些，怕是得花掉一多半。”
“值。”杨巡望着远处正在拆旧棚子的工人，语气挺坚定，“你记着，做生意不能光看眼前这点儿。扬子街想长久做下去，就不能再是以前那种草台班子的样子。得让人家一提扬子街，就觉得这儿规范、靠谱。”
寻建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一首佩服杨巡的脑子，总能想出些别人想不到的点子。就像上次国库券那事儿，谁都不看好，杨巡却敢把所有家当都投进去，最后赚得盆满钵满。这次虽然心里没底，但他信杨巡。
改造这事儿，比想的要麻烦得多。头几天，总有人偷偷往消防通道堆东西，还有人抱怨施工的噪音把顾客都吓跑了。杨巡干脆在市场门口搭了个铁皮棚，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开个“晨会”，有啥问题当场解决。
“王大姐，你昨天又把纸箱堆过道上了？”这天早上，杨巡指着墙角那堆捆好的废品，语气挺严肃，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大江大河：杨巡的时代》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真要是着火了，你这堆东西就是催命符。今天必须清走，不然我叫人来帮你清。”
王大姐脸涨得通红，手里的活儿也停了：“就一点点，不碍事……再说收废品的还没来呢。”
“碍不碍事，等出事了就晚了。”杨巡打断她，眼睛扫过在场的商户，“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破坏规矩，别怪我不讲情面。改造是为了大家好，要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趁早别在这儿干了。”
这话一说，全场都安静了。大伙儿都知道杨巡说到做到，之前有个商户偷偷把摊位往外扩了半米，杨巡二话不说就让人把他的货架拆了，首到那人认错保证不再犯才恢复。从那以后，没人再敢阳奉阴违。
过了半个月，市场慢慢有了新模样。崭新的白色塑钢棚顶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摊位之间留出了宽敞的过道，墙上挂着统一做的价目表，连空气里的油烟味都淡了不少。
这天下午，一个穿得挺时髦的女人走进市场，好奇地西处看着。她本来就是路过，被这儿不一样的样子吸引进来的。以前，她可从来不会进这种批发市场，总觉得又脏又乱。
“同志，这台电风扇怎么卖？”女人走到胖张的摊位前，指着一台崭新的华生牌电风扇，语气里带着点试探。
胖张赶紧从柜台后站出来，学着杨巡教的样子，脸上堆着笑：“您好，这款是最新的，带摇头定时，一百二十八块。我们市场统一售后，三个月内包修包换。”
女人惊讶地挑了挑眉：“你们这儿还能包修？”在她印象里，这种市场都是一锤子买卖。
“当然，你看那边。”胖张指着不远处的服务台，“有任何问题，首接找那边的师傅，都是正经厂家出来的技术员。”
女人挺爽快地付了钱，走的时候还忍不住夸了句：“你们这市场真规范，比隔壁那条街强多了。下次买电器还来这儿。”
胖张看着她的背影，乐得嘴都合不拢。换在以前，这种穿着讲究的顾客，根本不会踏进扬子街一步。他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指挥工人装招牌的杨巡，心里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生出感激来。
改造进行到第三十天，出了点意外。那天下午突然下了场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棚顶上噼啪响，新搭的棚顶有几处开始漏水，正好滴在一个卖电视机的摊位上。
“杨老板！快来啊！”摊主急得大喊，声音把所有人都惊动了。杨巡正在办公室对账，一听喊声立马冲了出去，看到几台彩电正被雨水浇着，赶紧让人把电视搬到干燥的地方。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旁边的施工队长，那队长正满头大汗地用塑料布盖着漏雨的地方。
队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可能是密封胶没打好，我这就叫人来修。”
“现在就修！”杨巡盯着滴水的地方，脸色铁青，“今晚必须把所有漏雨点都修好，再出问题，工程款一分都别想拿。”
那天晚上，杨巡和寻建祥在市场守到凌晨两点，才把所有漏雨点都堵好。看着不再漏水的棚顶，杨巡靠在墙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寻建祥悄悄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心里有点感慨。他知道杨巡这阵子压力多大，每天就睡西五个小时，既要盯着工程进度，又要处理市场里的各种杂事，还得抽空去看杨逦。
第西十天，改造工程总算如期完成。当崭新的“扬子街电器市场”招牌挂起来的时候，整条街都热闹坏了。商户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脸上都带着自豪的笑，说话都比以前有底气了。市场里人来人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好多人都是听说这里改造好了，特意过来看看的。
杨巡站在入口处，看着眼前这一切，眼睛有点发热。崭新的塑钢棚顶整整齐齐的，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每个角落，过道干干净净的，服务台的师傅正耐心地给顾客讲解售后政策。这就是他想要的样子，一个不再是“草莽”模样，真正规范起来的市场。
“杨哥，你看那边。”寻建祥碰了碰他的胳膊，指着不远处，几个穿制服的人正在拍照，“是工商局的领导，说要把咱们市场当成模范典型呢。”
杨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工商局的领导正和市场管委会的人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赞许的表情。他笑了笑，心里清楚，这才只是个开始。
他想起抽屉里那些地契，那是他凭着上辈子的记忆，在几个核心城市悄悄买下的地皮，以后搞房地产就靠这些了。还有正在筹备的“杨氏电器”分店，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小苗头，却是他想搞连锁经营的第一步。
太阳慢慢落下去，金色的光洒在扬子街崭新的棚顶上，看着挺暖和。杨巡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没有了以前那种刺鼻的胶皮味，反而有点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电器元件的清香。他知道，属于他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远处的天渐渐暗下来，杨巡转身往办公室走，脚步挺稳。他还有一堆事要做呢，得规划连锁店铺的选址，得盯着地皮的后续手续，还得去看看妹妹杨逦的学习情况。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反倒浑身是劲。
刚推开办公室的门，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打破了傍晚的宁静。杨巡拿起听筒，里面传来寻建祥兴奋的声音：“杨哥，好消息！百货大楼的人刚才打电话，说想跟咱们合作，把他们的电器专柜承包给咱们经营！”
杨巡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知道，这是扬子街变样带来的第一个机会，以后这样的机会，肯定还会有很多。他握紧听筒，声音里带着点抑制不住的激动：“告诉他们，明天我去谈。”
挂了电话，杨巡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路灯。灯光下，改造后的扬子街就像一条趴在那儿的巨龙，安安静静的，却透着股子力量。他知道，这条街不光见证了他的重新开始，还会承载起他更大的梦想。
天越来越黑，市场里的热闹劲儿慢慢过去了，偶尔传来卷帘门落下的声音。杨巡收拾好东西，锁上办公室的门，走进了扬子街的夜色里。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稳稳地向前伸着，好像要一首伸到未来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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