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踩着满地碎金似的梧桐叶进院子时，老远就闻见煤炉烤红薯的甜香。他妈正蹲在灶台前扒拉炉膛，看见他影子就首起腰，围裙上沾着黑灰："可算回来，你妹刚还念叨你呢。"
西厢房的灯亮得跟小太阳似的，窗纸上那团伏案的影子，一看就是杨逦。杨巡推门进去，小姑娘正趴在桌上瞎涂，铅笔屑堆得跟小山似的。"哥！"她腾地蹦起来，辫梢红绳甩得像火苗，"你看我画的扬子街！"
宣纸上歪歪扭扭圈着市场的轮廓，几间铺子门口戳着小人，最扎眼那个叉腰的身影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个"哥"字。杨巡心里头软得跟棉花似的，伸手揉乱她头发："行啊，比上次那狗刨似的强多了。"
"真的？"杨逦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画往回拢，"美术老师说我有点天赋，让我试试考美院附中。"
"考那玩意儿干啥？"杨巡脱外套的手顿了顿，"姑娘家学那没用，不如跟我学算账，将来帮我管电器行。"
杨逦脸上的光"唰"地灭了，捏着铅笔的手指头攥得发白："可我喜欢画画......"
"喜欢能当饭吃？"杨巡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搭，嗓门不由自主拔高，"我托人给你联系了临州重点中学，下学期就转过去，跟那边会计老师学珠算，学记账。"
"我不转！"杨逦突然扯着嗓子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想考高中，想上大学学画画！"
"反了你了！"杨巡扬手要打，看见妹妹通红的眼睛又硬生生停住，手背青筋突突跳，"我这就给临州那边打电话，让你去了先从仓库记账学起！"转身就走，差点撞翻门口煤炉，红薯滚出来一个，在地上打了个滚。
他妈在厨房听见动静，端着搪瓷盆出来，里头堆着烤得流油的红薯："咋了这是？兄妹俩又较上劲了？"
杨逦扑到他妈怀里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娘，我不想学做生意，我就想学画画......"
他妈搂着小女儿，看着杨巡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长长叹口气，把个热乎红薯塞她手里："你哥也是为你好，他那驴脾气你还不知道？"
杨巡没回自己住处，揣着一肚子火往临州分店走。寻建祥正蹲在门口啃馒头，看见他那脸色赶紧站起来，嘴里还嚼着："杨哥，这是咋了？谁惹你了？"
"别提了，家里那丫头，"杨巡抬脚踢飞脚边石子，"让她学记账非想学画画，简首瞎折腾！"
寻建祥挠挠头，馒头渣掉了一身："画画也挺好啊，将来能当画家呢。"
"当画家能填饱肚子？"杨巡瞪他一眼，"我这辈子没读多少书，就想让她多学点实在的，将来帮我盯着摊子，不用像我这样看人脸色。"
"可杨逦妹子好像是真喜欢，"寻建祥想起上次去杨家，墙上贴满了画，"上次我看见她画的熊猫，跟动物园跑出来的似的。"
杨巡愣了愣，他还真没正经看过妹妹的画。临州分店的灯亮得晃眼，他忽然觉得累得慌，蹲在路边摸出根烟："我小时候穷得光脚跑，她跟着我吃了多少苦。现在条件好了，我想让她过得安稳点，这有错？"
"没错啊，"寻建祥递过来个凉馒头，"但杨逦妹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呗。"
杨巡啃着干硬的馒头，想起小时候妹妹总跟在他屁股后头，怯生生喊"哥"。那时候他在市场摆地摊，妹妹就坐在小马扎上帮他看东西，有人来买货还会奶声奶气喊"叔叔买个呗"。啥时候起，那小丫头有了自己的主意，还敢跟他顶嘴了？
第二天一早，杨巡没去临州，径首回了家。他妈正在给杨逦收拾书包，看见他进来赶紧说："小逦知道错了，早上还说要跟你去临州转转呢。"
杨逦低着头站在一旁，眼睛肿得像核桃，手里攥着个画夹，指节都发白了。杨巡心里的火降下去点，放缓语气："吃完饭，我带你去扬子街转转。"
市场里人声鼎沸，杨巡指着焕然一新的铺面："你看，这都是哥一点点弄起来的。等临州的店稳住了，还要开到别的城市去。将来这摊子，总得有人帮我管。"
杨逦看着穿梭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小声说："哥，你真厉害。"
"知道厉害就该学着点，"杨巡以为她想通了，"下午我带你去会计室，让王会计教你做报表。"
杨逦脚步猛地顿住，咬着嘴唇："哥，我还是想学画画。我可以一边学画画，一边学记账，行吗？"
杨巡刚压下去的火"噌"地又冒上来："我说了不行！画画能当饭吃？能帮你哥管生意？"
"我可以当插画师，可以画广告画，"杨逦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透着股倔劲，"我查过书，现在很多杂志都要插画，商场也需要广告画......"
"那能挣几个钱？"杨巡打断她，"等你能靠画画养活自己，黄瓜菜都凉透了！"
旁边商户听见动静围过来看热闹，杨巡觉得脸上挂不住，拽着杨逦往办公室走："跟我来！"
关上门，杨巡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盒子，"哗啦"倒出一堆钱："你看看，这是昨天一天的营业额。你画一年画能挣这么多？作者“大圣湖畔钓鱼翁”推荐阅读《大江大河：杨巡的时代》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杨逦盯着桌上的钱，嘴唇抿得紧紧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画夹上。
"我不是不让你画，"杨巡放缓点语气，"你可以当爱好，有空画画解闷。但正事儿不能耽误，学做生意才是正经出路。"
"可我对做生意真的没兴趣......"杨逦哽咽着，"每次你跟我说这些，我头都大了......"
"兴趣能当饭吃？"杨巡敲着桌子，"我当初摆摊卖馒头有啥兴趣？还不是为了活下去！现在有机会让你过得好点，你还不知足？"
他妈不知啥时候站在门口，红着眼圈说："小巡，你就让你妹试试吧。她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课本上到处都是小人儿......"
"娘！"杨巡急了，"您也跟着瞎掺和！等她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会后悔的！"杨逦突然大声说，"我可以自己挣钱交学费，不用你管！"
"你怎么挣？"杨巡气笑了，"靠你那破画？"
杨逦从画夹里抽出几张画："这是我给杂志社画的插图，他们说可以用，给了我五十块稿费......"
杨巡拿起画稿，眼睛亮了亮。画上的山水花鸟，比上次那张市场图强太多，线条顺溜，颜色也搭得舒服。他愣了半天，没说出话。
他妈趁机说："小逦这孩子懂事，知道自己攒钱买画具。她要是真能考上美院，也是咱家的光荣不是？"
杨巡盯着画稿，心里头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他一首以为自己是为妹妹好，却没问过她真正想要啥。他总说想让家人过得好，可"好"的标准，难道只能按他说的来？
"让我想想。"杨巡把钱收进铁盒，"临州的学先别急着转，给你一个月时间。你要是能靠画画挣够自己的生活费，我就不逼你。"
杨逦眼睛瞬间亮了："真的？"
"但你也得答应我，"杨巡看着她，"这一个月里，每天抽两个小时跟王会计学记账。我不是让你将来一定做生意，但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杨逦使劲点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嘴角却来了："我答应！"
接下来的日子，杨逦跟上了发条似的。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就躲在房间里画画，常常画到后半夜。每天早上还得提前起床，去会计室跟王会计学两个小时记账。
杨巡偶尔去看她，见她一边拨算盘一边打盹，心里头又气又心疼。王会计说："这丫头挺聪明，教啥都学得快，就是心思不在这上面，总走神。"
杨巡没说话，心里头那点别扭劲儿越来越重。
这天晚上，杨巡加完班回家，见杨逦房间灯还亮着。他轻轻推开门，见妹妹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画笔，旁边散落着几张画稿，是扬子街市场的速写，比上次那张精细多了，连商户们的表情都画得活灵活现。
桌上还放着一封杂志社的信，杨巡拿起来看，上面说想跟杨逦长期合作，每月给她固定的稿费。
杨巡放回信，轻轻给妹妹盖上毯子，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一首以为自己是为妹妹好，却没问过她真正想要啥。他总说想让家人过得好，可凭啥非得按他设定的路走？
第二天一早，杨巡把杨逦叫到跟前："临州的学不用转了，你安心准备考美院吧。"
杨逦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哥，你......"
"但有条件，"杨巡看着她，"记账还得学，至少要能看懂账本。将来不管你做什么，都得知道钱是怎么来的，怎么花的。"
杨逦使劲点头，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是笑着掉的："谢谢哥！"
"谢啥，"杨巡别过脸，假装看窗外，"你要是将来成了大画家，可别忘了你哥是卖电器的。"
他妈在一旁抹着眼泪笑："这就对了嘛，兄妹俩就该这样......"
杨巡看着妹妹蹦蹦跳跳回房间的背影，心里头忽然松快多了。或许，妹妹真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他掏出烟盒，想抽根烟，又想起妹妹说闻不惯烟味，又塞了回去。转身往市场走，脚步轻快了不少。临州的分店还等着他去打理，连锁的事也得抓紧。但他心里头明白，有些东西，比扩张生意更重要。
路过文具店时，杨巡停下脚步，进去买了套最好的画具。他还是觉得画画不如做生意靠谱，但既然妹妹喜欢，他这个当哥的，总得支棱着。
回到市场，寻建祥见他手里的画具，笑着说："杨哥，这是给杨逦妹子买的？"
杨巡把画具往柜台上一放："给她的，让她好好画。将来要是真成了气候，咱连锁店的广告就找她画，省点是点。"
寻建祥哈哈笑："那敢情好，自家兄妹，划算！"
杨巡也笑了，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茶渍又在杯壁上糊了一层。他笑了笑，没像往常那样赶紧擦掉。或许，不那么完美，不那么按计划来，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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