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正在扬子街工地盯着刷墙，手里的施工图纸被汗浸得皱巴巴的。寻建祥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摩托车冲过来，车斗里钢筋哐当乱撞，人还没站稳就扯着嗓子喊："杨哥，出事了！"
"咋咋呼呼的，"杨巡首起腰抹把脸，白灰混着汗流进脖子，"临州的货又被扣了？"
"不是临州，是小雷家！"寻建祥往他跟前凑，声音压得跟做贼似的，"刚碰着雷家村二柱子，说他们电线厂停了，工人堵村委会要工资呢！"
杨巡手里的图纸"啪嗒"掉地上，黄土地上立刻洇出个模糊印子。他愣了好一会儿，弯腰捡时手指都在抖——怎么会这么快？
去年秋天去小雷家，雷东宝还站在新盖的铜管厂高台上拍胸脯，说要三年扩成十里八乡最大的，宋运辉劝他步子稳点，他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宋厂长是读书人，不懂咱庄稼人要往前奔的劲！"
"具体咋回事？"杨巡捏着图纸，指尖在"竣工日期"那栏来回蹭。
"二柱子说，"寻建祥挠挠后脑勺，裤脚还沾着泥，"电线厂进的铜料钱没给清，人家断货了。接的订单交不了，违约金都够喝一壶的。现在村里好几个厂都停了，互相欠钱，跟团乱麻似的。"
杨巡心里咯噔一下，那些关于三角债的记忆碎片突然涌上来。前世这时候，小雷家就是被这看不见的债网缠死的，最后雷东宝急红了眼才走了险招......他甩甩头，把那些念头摁下去："二柱子还说啥？"
"说雷书记前天在会上拍了桌子，搪瓷缸都摔稀碎，"寻建祥往地上啐了口，"现在村里人心惶惶的，有点本事的都想往外跑，生怕被拖下水。"
杨巡捏图纸的指节泛了白。想起去年冬天一起喝酒，雷东宝还拍他肩膀说："巡啊，你那电器行缺钱进货，跟哥说，小雷家的钱随你用！"当时只当是句场面话，现在想来，怕是那会儿就空了。
"走，去看看。"杨巡把图纸塞给工头，"按图施工，差一公分扣你工钱，少废话。"
往小雷家去的拖拉机颠得人骨头散架。杨巡扒着车斗栏杆往外看，往年这时候工厂该烟囱冒烟机器响，今天却透着说不出的冷清。快到村口，果然见几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往镇上走，看见他眼神躲躲闪闪的。
村委会门口围了不少人，吵吵嚷嚷跟赶集似的。杨巡刚挤进去，就听见雷东宝的大嗓门震得窗玻璃嗡嗡响："吵啥吵！工厂停几天咋了？当年没工厂的时候，你们喝西北风了？"
"雷书记，话不能这么说！"戴草帽的老汉往前凑，"家里等着米下锅，娃上学的学费还没影呢......"
"就是！砖窑厂干了半年，一分钱没见着！"
"电线厂欠我的料钱再不结，我就去法院告！"
杨巡踮脚往里看，雷东宝穿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褂子，领口敞着，脖子上青筋鼓得跟蚯蚓似的。手里攥着烟，烟灰掉裤腿上也没察觉，突然抓起桌上搪瓷缸狠狠砸地上："谁再吵一句，给我滚出去！"
碎瓷片溅到门口，人群瞬间静了，只剩几个妇女低低啜泣。雷东宝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得厉害，看见门口的杨巡愣了愣，随即吼道："杨巡？你来干啥！看笑话？"
"雷书记这话说的，"杨巡挤出笑脸往里走，"刚从临州回来，顺路过来看看。"他弯腰捡地上的碎瓷片，"这缸子质量不行，改天我送您个新的，景德镇的。"
雷东宝没接话，转身往里屋走，嗓门依旧硬邦邦的："进来！"
里屋一股子浓重烟味，桌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账本，墨迹晕染得跟幅抽象画似的。雷东宝往长条凳上一坐，扯过个账本翻两页，又"啪"地合上："说吧，啥事。"
"听说厂里有点困难？"杨巡没坐，站他对面，"我在临州认识几个做铜料生意的，或许能帮上忙。"
雷东宝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你都听说了？谁跟你嚼舌根！"
"我也是碰巧听说的，"杨巡避开他的目光，看墙角的蜘蛛网，"做生意嘛，谁还没个周转不开的时候。"
"我小雷家还没到要外人可怜的地步！"雷东宝猛地站起来，凳子被带得往后滑半米，"当年我带着村里人开砖窑的时候，你还在街头摆摊卖馒头呢！"
杨巡心里那点同情瞬间凉了半截，脸上还得笑着："雷书记说的是。我就是来看看，能用得上我，一句话的事。"
"用不着！"雷东宝梗着脖子，"等我把那些欠账的收拾了，小雷家立马转起来！"他忽然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听宋运辉说啥了？他就看不得我们小雷家好！"
"宋厂长没说啥，"杨巡皱皱眉，"前阵子还跟我夸您，说小雷家这发展速度，国营厂都比不上。"
雷东宝脸色缓和些，重新坐下，从烟盒抖出根烟叼着，杨巡赶紧递打火机。火苗窜起来的瞬间，杨巡看见他眼角皱纹深了不少，鬓角竟有了几根白头发。
"不是我吹，"雷东宝猛吸口烟，烟雾从鼻孔喷出来，"去年光电线厂就赚二十万！谁知道今年......"他没说下去，抓起账本烦躁地翻着。
杨巡瞥了眼账本，上面数字歪歪扭扭，红笔蓝笔搅在一起，看得人眼晕。他心里暗暗叹气，这哪是做生意，分明是瞎折腾。
"其实我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雷东宝像是自言自语，"去年上了铜管厂、预制板厂，摊子铺太大，资金周转不开。进货的钱欠着，卖货的钱收不回。这三角债，真是能把人逼死！"
"那为啥不赶紧止损？"杨巡忍不住问，"先停几个不赚钱的厂，把资金盘活再说。"
"停？怎么停！"雷东宝瞪起眼，"铜管厂是我跟县领导拍胸脯保证的，预制板厂欠着附近三个村的料钱，停了他们能把我吃了！"他突然烦躁地把烟摁在桌角，"你个做小生意的懂啥！"
杨巡没接话，心里像被啥扎了下。他想起前世，雷东宝就是这样不肯认输，明明走投无路还硬撑，最后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对了，"雷东宝像是突然想起啥，"你临州的电器行要不要电线？我按成本价给你，抵账也行。"
"我那边用的都是国标线，"杨巡斟酌着说，"您这电线......"
"我这电线咋了？"雷东宝又火了，"都是按标准做的，就是没贴牌子！比你从国营厂拿的便宜三成！"
"不是钱的事，"杨巡赶紧解释，"我那是正经门店，得保证质量。万一出点啥问题，砸的是我自己招牌。"
雷东宝的脸沉下来，半天没说话。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一声接一声，跟催命似的。
"行了，我知道你忙，"雷东宝终于开口，语气带着送客的意思，"没事就回去吧，我这儿还有事。"
杨巡点点头，往外走时，听见雷东宝在后面跟会计喊："把砖窑厂的账再算算，看看能不能先凑点钱给工人发工资......"
走出村委会，外面的人己经散了，只剩几个老人蹲墙根抽旱烟，看见杨巡过来，眼神都躲躲闪闪的。杨巡心里不是滋味，去年来的时候，小雷家的人看他眼神都热乎，谁见了都喊"杨老板"，如今倒像是怕被沾上身。
寻建祥还在村口等着，见他出来赶紧问："咋样？雷书记肯松口不？"
"松啥口，"杨巡往拖拉机那边走，"硬得跟石头似的。"
"那咋办？"寻建祥跟在后面，"我看小雷家这情况，怕是撑不了多久。"
杨巡没说话，心里翻江倒海。他知道小雷家这窟窿有多大，也知道雷东宝那性子，拉不下脸低头。可眼睁睁看着他们掉进去，自己啥也不做，又觉得说不过去。毕竟，当年他摆摊被地痞欺负，是雷东宝带人替他出头的。
"回扬子街。"杨巡突然说，脚步快了些。
拖拉机突突往回开，杨巡坐在车斗里，看着路边倒退的白杨树，脑子里全是小雷家的事。他想起前世雷东宝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绝路的——先是三角债越积越多，被供应商告到法院；接着工厂安全出问题，死了个工人；最后雷东宝急了，挪用村里征地款，被人举报蹲了两年。
等他出来，小雷家早就散了，那些曾经跟着他打天下的老伙计，要么成了仇人，要么外出打工没影了。雷东宝就像头被拔了牙的老虎，整天蹲村口老槐树下，眼神空洞得吓人。
"杨哥，你想啥呢？"寻建祥用胳膊肘碰他，"脸都白了。"
"没啥，"杨巡回过神，"我在想，小雷家的事，咱能不能帮上忙。"
"帮？咋帮？"寻建祥瞪大眼睛，"他们那窟窿太大，填进去就是肉包子打狗。再说雷书记那人，顺的时候把你当兄弟，不顺的时候，指不定把你当垫背的。"
"我知道，"杨巡喝了口自带的凉白开，"但毕竟相识一场，能帮一把是一把。"
"帮也得看咋帮，"寻建祥放下筷子，"他们缺的是钱，可咱的钱都投临州和扬子街了，哪有闲钱给他？再说就算有钱，你敢借？"
杨巡没说话，心里渐渐有了主意。他知道宋运辉跟雷东宝关系不一般，或许能通过宋运辉搭个桥。但他也清楚，宋运辉一向不赞成雷东宝这么冒进，未必肯帮忙。
回到扬子街，工人们己经收工，夕阳把市场影子拉得老长。杨巡走到自己电器行，王会计正趴在柜台上算账，见他进来赶紧站起来："杨老板，今天的账对不上，差五块二。"
"先记着，明天再说。"杨巡摆摆手，进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跟宋运辉的往来信件。他翻出最近一封，宋运辉在信里说东海厂要进新设备，问他有没有门路。
杨巡摸着下巴想了想，拿起笔在纸上写：听闻小雷家有难，愿尽绵薄之力。写了又划，划了又写，半天没写出个所以然。他知道这事不好办，弄不好把自己也卷进去。可一想到雷东宝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小雷家那些等着吃饭的工人，又有些不忍。
"杨哥，吃饭了！"寻建祥在外面喊，"买了猪头肉，还有两瓶啤酒。"
杨巡把纸揉成团扔墙角，出去坐下。寻建祥己经把酒肉摆好，油乎乎的盘子还冒着热气。
"来，走一个！"寻建祥举酒瓶跟他碰了下。
啤酒下肚，杨巡心里舒坦些。寻建祥夹块肉塞进嘴，含糊不清地说："我跟你说，小雷家这事，咱最好别掺和。雷东宝那人，顺的时候把你当兄弟，不顺的时候，指不定把你当垫背的。"
"我知道，"杨巡喝口酒，"但毕竟相识一场，能帮一把是一把。"
"其实也不是非得借钱，"杨巡突然说，"他们不是有电线厂吗？我可以帮他们联系销路，但得按规矩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们要是能交得出货，还能缺钱？"寻建祥撇撇嘴，"再说他们那电线质量......"
"质量可以让宋厂长帮忙把关，"杨巡打断他，"东海厂不是有检测设备吗？让他们按东海厂的标准生产，合格了我就帮他们卖。"
寻建祥愣了愣，随即点头："这主意不错。既帮了忙，又不担风险。可雷东宝能同意？"
"他会同意的，"杨巡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他现在没别的选择。"
第二天一早，杨巡就给东海厂打电话找宋运辉。总机转了好几遍，才有人说宋厂长在开早会。杨巡只好把想法跟宋运辉的秘书说了，让她帮忙转达。
等了一上午没回信，杨巡心里打鼓，不知道宋运辉会不会同意。中午吃饭时，寻建祥说："我看悬，宋厂长那人最讲究规矩，怕是不会掺和这种事。"
杨巡没说话，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
下午刚上班，电话响了，是宋运辉的秘书打来的，说宋厂长让他明天过去一趟，具体聊聊。杨巡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赶紧说："谢谢，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杨巡对寻建祥说："明天跟我去趟东海厂。"
"我就不去了吧，"寻建祥摆摆手，"你们谈正事，我去了也插不上话。再说临州那边还得盯着。"
杨巡想了想，点头："也行，你把临州的账对对，我后天过去。"
晚上回家，他妈正坐在灯下纳鞋底，见他进来就说："今天雷家的媳妇来过，哭哭啼啼的，说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想跟咱借点钱。"
杨巡心里咯噔一下："您借了？"
"没有，"他妈放下鞋底，"我哪敢做主。不过看她那样子，是真难。小巡啊，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就帮一把，别学那些有钱人，眼里只有钱。"
"我知道，"杨巡坐在她旁边，"我明天去东海厂，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他们想办法。"
他妈叹了口气："雷书记那人，太好强。当年跟你爸一起修水库时就这样，明明累得快趴下了，还硬撑着说不累。"她突然抓住杨巡的手，"小巡啊，咱帮归帮，可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咱家好不容易才有今天......"
"我知道分寸，妈。"杨巡拍拍她的手。
躺在床上，杨巡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小时候去雷家村玩，雷东宝还抱过他，给过他糖吃。那时候的雷东宝，虽然也爱脸红脖子粗地吵架，但眼里的光是亮的，带着股不服输的劲。
谁能想到几十年过去，那股劲竟成了毁他的导火索。
杨巡叹口气，起身点了根烟。窗外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地上影子斑驳，像极了小雷家现在的处境，看着明晃晃的，底下全是窟窿。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小雷家。但总觉得有些事不能光看着，就算为了当年那几颗糖，也该伸手拉一把。
烟抽完了，杨巡把烟头摁灭在床头柜上，心里打定主意。明天去东海厂，一定要说动宋运辉。不管雷东宝多犟，也得让他听进去一句劝。
不然这日子怕是越来越难了。他隐隐有种预感，这阴云不光罩着小雷家，或许正慢慢朝他们这些生意人飘过来。这商海里的风浪，怕是要起了。
第二天一早，杨巡换上身干净衣服，还特意打了领带。寻建祥看着他笑："杨哥，你这是去相亲啊？"
"去你的，"杨巡瞪他一眼，"跟宋厂长谈事，得正式点。"
临出门，他妈塞给他一兜煮鸡蛋："给宋厂长带上，人家是大领导，别空着手去。"
杨巡捏着那兜还热乎的鸡蛋，心里暖烘烘的，点点头："知道了。"
坐上去东海厂的班车，杨巡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这次能让小雷家的阴云散点，希望雷东宝那犟脾气能听进去一句劝。
不然，这接下来的日子，怕是真要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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