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夏末，天儿还憋着股狠劲儿热。午后的日头把小雷家那圈红砖院墙晒得滚烫，墙根儿的狗舌头伸得老长，呼哧呼哧喘着气。杨巡坐在刚买的桑塔纳里，车轱辘碾过坑洼的土路，把他颠得屁股发麻。他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稻田，绿油油的一片，看着倒喜人，可心里清楚，这片土地上的日子，没表面那么光鲜。
“杨总，前面就到小雷家村口了。”司机老李踩了脚刹车，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这老李是杨巡从扬子街市场里提拔的，跟着他两年，亲眼见着这年轻人从蹬三轮进货，变成如今开小轿车谈生意，早把“杨总”这称呼喊得熨帖。
杨巡“嗯”了一声，摇下车窗。一股热风卷着泥土和秸秆味儿扑进来，混着远处工厂断断续续的机器响——那声音有气无力的，像台快散架的鼓风机。
其实他早从寻建祥那儿打听过小雷家的底细。自打去年冬天起，乡镇企业的日子就没好过。原材料一个劲儿涨价，产品却堆在仓库里发霉，三角债像张烂渔网，把小雷家那几个厂子缠得死死的。雷东宝急得满嘴燎泡，脾气也躁得像炮仗，前几天还听说把砖窑厂的负责人骂得首掉眼泪。
“车停村口老槐树下就行，不用往里开。”杨巡拉上车窗，拽了拽衬衫领口。他今儿穿了件米白的确良衬衫，托人从上海捎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手腕上那块新买的梅花表——这是他靠国库券套利赚着第一笔大钱时买的，不算顶好，却足够撑场面。
老李刚要下车帮忙搬东西，被杨巡拦了：“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进去。”
后备箱里塞着两箱青岛啤酒，还有给雷母捎的麦乳精和水果糖。这些玩意儿不值啥大钱，却是杨巡琢磨半宿才定的——太贵重了，雷东宝准觉得他在炫富；太寒酸了，又显得没诚意，难办得很。
他拎着东西往村里走，脚下的土路烫得能烙饼，路边的玉米叶子卷成了筒，蔫得打不起精神。几个光膀子的汉子蹲墙根抽烟，看见他，眼珠子瞪得溜圆，嘀嘀咕咕起来。
“那不是杨巡吗？”
“是他！听说在城里发大财了，都开小轿车了！”
“啧啧，当年还是雷书记带他混的，现在……”
话不好听，杨巡却当没听见。他知道，这次来，本就不会顺顺当当。
雷东宝家那二层小楼还是老样子，就是院墙掉了不少皮，露出里面的黄土。门口那对石狮子被孩子摸得发亮，却蒙着层灰，看着有点落魄。
杨巡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摔东西的声响，接着是雷东宝的大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催催催！就知道催！钱能从天上掉下来？告诉那些债主，再给老子半个月，不然谁也别想好过！”
杨巡脚步顿了顿，心里盘算着该咋开口。身后一个年轻人认出他，愣了愣，赶紧往院里跑：“书记，杨……杨巡来了！”
院里的动静戛然而止。没一会儿，雷东宝光着膀子出现在门口，黝黑的脊梁上淌着汗，胸口那道疤在太阳底下看着格外扎眼。他瞅见杨巡，眼珠子一瞪，本就涨红的脸更像要滴血。
“你咋来了？”雷东宝的声音硬邦邦的，像块冻了一冬的石头。
杨巡脸上堆着笑，把东西往前递了递：“东宝哥，听说你最近忙，过来看看你和婶子。”
雷东宝的目光扫过那几袋东西，又落在杨巡的衬衫和手表上，嘴角撇了撇，酸溜溜的：“杨老板现在是大忙人，扬子街的市场搞得风风火火，还有空惦记我们小雷家？”
“东宝哥这话说的。”杨巡把东西塞给旁边的年轻人，自顾自往院里走，“没有你当年带我，哪有我的今天？再说，我也是从小雷家走出去的，根在这儿呢。”
院里乱糟糟的，墙角堆着没卖出去的钢筋，锈得都快成废铁了。堂屋门敞着，里面烟雾缭绕，七八个汉子围着桌子坐，见杨巡进来，都闭了嘴，眼神怪怪地打量他。
雷东宝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堂屋，往主位上一坐，掏出烟盒“啪”地拍桌上：“有话就说，我这儿忙着呢。”
杨巡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瞅了瞅满桌的烟蒂和空茶杯，开门见山：“东宝哥，小雷家的难处，我听说了。三角债缠身，厂子停了工，工人工资都发不出来……”
“你打听这个干啥？”雷东宝猛地打断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想看我笑话？”
“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杨巡语气沉了沉，“我是来帮忙的。”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连雷东宝也像是没反应过来，盯着杨巡看了半晌，突然“嗤”地笑了，那笑声里全是嘲讽：“帮忙？你咋帮？借我钱？还是可怜我，赏口饭吃？”
杨巡没接他的话，从包里掏出份文件，推到雷东宝面前：“我查了下，小雷家现在最缺的是流动资金，欠的材料款和工资加起来，大概有五十万。另外，砖窑厂的设备该换了，不然烧出来的砖没人要，这又是一笔钱。”
雷东宝的脸色变了变。他没想到杨巡把情况摸得这么清楚，心里又惊又疑，还有点被冒犯的火气：“你调查我？”
“不是调查，是关心。”杨巡手指在文件上敲了敲，“我是生意人，做的是长久买卖。小雷家垮了，对我没好处。你想想，你的砖窑厂开工，工人有活干，村里能安稳；我有稳定的建材供应，不用到处找货源。这是双赢。”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些：“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面子不能当饭吃，工人要养家，孩子要上学，那些债主也不会因为你有骨气就放过你。当年你带着小雷家从零开始，敢闯敢拼，怎么现在反倒瞻前顾后了？”
这话像是戳中了雷东宝的软肋。他肩膀垮了垮，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疲惫和挣扎。是啊，他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整个小雷家。可让他对杨巡低头，太难了。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忍不住开口：“书记，杨巡说得在理啊。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先把难关过了再说。”
“是啊书记，砖窑厂能开工，大家才有活路。”
“杨巡总不会坑我们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着，雷东宝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重重往桌上捶了一拳：“闭嘴！这里有你们说话的份？”
空气一下子僵住了。堂屋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敢吭声。杨巡看着雷东宝涨红的脸，心里叹了口气。他太了解雷东宝了，这人啥都好，就是太好面子，自尊心比谁都强，跟头犟驴似的。
“东宝哥，”杨巡也站了起来，捡起地上的文件，“我不是来炫耀的，也不是施舍。我是生意人，做的是长久买卖。借钱有利息，合作我能赚点差价，算是互惠互利。”
他想了想，又说：“你要是觉得借钱没面子，咱就合作。砖窑厂的设备我来投，烧出来的砖，我按市场价全部收，优先供应我扬子街的市场和其他工地。这样你不欠我人情，我也有好处，多好。”
雷东宝没说话，手指攥得死死的，指节都白了。他知道杨巡说的是实话，现在的小雷家，别说一分五的利息，就是两分，也未必有人愿意借。可让他拿杨巡的钱，接受他的施舍，那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翻倒，“哐当”一声，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刺耳：“我雷东宝还没到要靠别人施舍的地步！你要是来炫耀的，现在就可以走！”
杨巡没动，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无奈：“东宝哥，我真是来帮忙的。你要是信不过我，咱可以立字据，按规矩来。”
满屋子的人都急了，七嘴八舌地劝雷东宝。
“书记，杨巡是真心想帮忙啊。”
“是啊书记，别赌气了，先把厂子开起来再说。”
雷东宝烦躁地挥挥手，让他们闭嘴。他看着杨巡，又看了看满屋子期盼的眼神，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开口：“借钱就算了。合作的事，我可以考虑。但丑话说在前头，砖的质量必须过关，要是敢糊弄，别怪我雷东宝翻脸不认人。”
杨巡心里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东宝哥放心，质量要是不行，我第一个不答应。设备的事，我明天就让人过来评估，尽快开工。至于流动资金，我先垫二十万，算是预付的砖款，利息就免了，等砖窑厂盈利了再还我。”
雷东宝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杨巡这么爽快，还免了利息。他张了张嘴，想说点啥，最后却只是哼了一声：“随便你。”
杨巡知道这就算是答应了。他看了看表：“那我先回去安排，明天让技术员过来。婶子呢？我去看看她。”
提到雷母，雷东宝的脸色缓和了些：“在里屋歇着呢。”
杨巡进里屋跟雷母说了几句话，又留下些钱让她买营养品，才起身告辞。雷东宝送他到门口，一路上没说话，气氛有点尴尬。
快到村口时，雷东宝突然开口：“杨巡，我知道你现在能耐了，但小雷家还没到要靠你养的地步。这钱，我肯定会还。”
杨巡停下脚步，看着他：“我知道。东宝哥，日子还长，以后有合作的地方多着呢。”
雷东宝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看着杨巡上了桑塔纳，绝尘而去，他才转身往回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杨巡是真心帮忙，可那口气怎么也顺不过来。他雷东宝啥时候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了？可一想到停工的厂子和工人期盼的眼神，他又只能把那点委屈咽回肚子里。
“书记，真要跟杨巡合作啊？”跟在后面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问。
雷东宝瞪了他一眼：“不然呢？等死？”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告诉砖窑厂的人，明天开始，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让杨巡看了笑话！”
年轻人赶紧应声跑了。雷东宝望着杨巡车子消失的方向，心里暗暗发誓：等着吧，总有一天，我雷东宝会让小雷家重新站起来，比谁都风光！
桑塔纳行驶在乡间小路上，杨巡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刚才那会面比他想象的还累，雷东宝的自尊心像块硬骨头，啃起来费劲得很。
“杨总，这雷书记也太……”老李忍不住嘀咕。
“他就是那脾气。”杨巡打断他，“当年我刚做生意的时候，被人骗了，是他带着人把钱给我追回来的。他这人，面冷心热，就是好面子。”
老李点点头：“那合作的事，没问题吧？”
“问题不大，”杨巡看着窗外，“明天让老张带着技术员过去，尽快把设备的事定下来。预付款先打过去，让他们把工人的工资发了，稳定人心。”
“好嘞。”
车子驶上大路，杨巡拿出大哥大，给寻建祥打了个电话：“建祥，小雷家那边谈妥了，砖窑厂的合作定了。你那边准备一下，明天安排人过去。”
“行，我知道了。”寻建祥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东宝哥没给你难堪吧？”
“还好，就是脸色不太好看。”杨巡笑了笑，“他那性子，慢慢就好了。对了，扬子街那边的改造怎么样了？”
“都按计划进行着呢，下个月就能完工。”
挂了电话，杨巡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搞定了小雷家的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以后和雷东宝的合作，恐怕还会有不少摩擦，但他有耐心。
毕竟，在这条商路上，能有个知根知底的同乡，不容易。
夕阳西下，把天空染成了金红色。杨巡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嘴角扬起一抹笑。扬子街的市场，小雷家的砖窑厂，还有那些悄悄购置的地皮……他的布局正在一步步展开，未来的路，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只是他没料到，这次看似平常的合作，会在日后掀起那么多波澜。雷东宝的自尊心，终究还是成了两人之间一道坎。但此刻的杨巡，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没心思琢磨那些。
车子渐渐驶离了乡村，朝着灯火通明的城市开去。那里，有他的事业，他的梦想，还有更多等着他去闯的关。而小雷家的砖窑厂，就像他投下的一颗石子，在平静的湖面上，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http://www.220book.com/book/T3HF/)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