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把一叠厚厚的账本摔在寻建祥面前时，搪瓷杯里的茶水都震出了圈涟漪。窗外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照得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泛着油光，像一群张牙舞爪的虫子。
“这是啥？”寻建祥搓着满是老茧的手，眼神里透着慌。他刚从建材市场回来，帆布裤腿还沾着泥点，指甲缝里嵌着水泥灰——早上跟供应商为了两毛钱的差价吵了半宿，此刻喉咙还发紧。
“你管的车队和建材批发生意，上个月的账。”杨巡靠在藤椅上，指尖敲着桌面，“我让会计核了三遍，运输队油费比市价高两成，建材仓库少了三车螺纹钢，你给我说说，咋回事？”
寻建祥的脸“腾”地红透了，从脖子根一首蔓延到耳根。他梗着脖子想辩解，嘴唇动了半天却只挤出句：“不可能！我天天盯着呢！”
“盯着？”杨巡冷笑一声，抽出其中一页账本拍在他面前，“三月十六号，解放牌卡车去临市拉瓷砖，来回三百公里，油票开了五十升。你那车是喝油的貔貅？还是司机把油卖给黑市了？”
寻建祥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戳着账本上的数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起那天确实是老周开的车，回来时说路上爆了胎，耽误到后半夜才回。当时他累得眼皮打架，看都没看就签了字。
“还有这个。”杨巡又翻到另一页，“仓库盘点表上写着现存螺纹钢五十吨，昨天我让新来的库管实打实过了磅，还差三吨。你那帮兄弟是不是把钢筋截下来，偷偷卖去工地了？”
这话像根烧红的烙铁，烫得寻建祥猛地站起来，帆布裤子摩擦着木椅发出刺耳的声响。“杨巡你这话啥意思？”他嗓门陡然拔高，额头上的青筋突突首跳，“我寻建祥跟着你出生入死，你现在怀疑我监守自盗？”
“我没说你。”杨巡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慢悠悠地给自己续上茶，“但你手下的人敢这么干，就是因为你当甩手掌柜。你以为还像以前那样，靠着拳头和义气就能管住人？”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破了寻建祥心里那点虚火。他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确实，自打杨巡把这摊子交给自己，他总觉得都是一起闯过来的兄弟，没必要太较真。司机报多少油费就给多少，仓库钥匙谁都能拿，连账本都是月底随便拢一拢——他哪懂什么复式记账，能把收支算明白就不错了。
“我……”寻建祥张了张嘴，突然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上个月跟杨巡去上海，在国际饭店看到人家经理拿着对讲机调度，西装袖口露出的金表闪得人睁不开眼。当时杨巡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建祥，以后咱们也得这样，规矩才能成大事。”他当时光顾着咋舌那顿饭的价钱，压根没往心里去。
“从今天起，学记账。”杨巡扔过来一本蓝皮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先进工作者”的烫金字样，“每天的收支一笔一笔记清楚，晚上给我汇报。运输队派两个可靠的人跟车，油票必须有加油站的盖章，仓库钥匙分三把，你一把，库管一把，我这儿留一把，少一根钉子都得查到底。”
寻建祥捏着那本笔记本，纸页边缘割得手心发疼。他这辈子除了在劳改队被迫写过悔过书，就没正经写过几个字。那些弯弯曲曲的数字像天书，看着就眼晕。
“巡哥，我不是这块料。”他喉结滚动着，声音发闷，“要不还是让我去跑外勤吧，跟人打架扯皮都行，这算账的活儿……”
“没人天生是这块料。”杨巡打断他，眼神陡然锐利起来，“我刚摆摊那会儿，连秤都认不全，还不是硬生生啃下来了？现在扬子街市场要规范化，连锁电器要铺摊子，我一个人分身乏术。你是我最信得过的兄弟，这担子你不挑，谁挑？”
最后那句话像块烙铁，狠狠烫在寻建祥心上。他抬头看向杨巡，发现对方鬓角居然也有了几根白头发，比去年在国库券市场熬夜那会儿更明显了。这些年杨巡操的心，他都看在眼里——为了抢货源在火车站蹲过三夜，为了打通关节陪人喝到胃出血，现在好不容易生意做大了，眼里的红血丝却从没退过。
“我学。”寻建祥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但我要是记不明白……”
“记不明白就通宵记。”杨巡站起身，从文件柜里抽出一沓表格，“这是我托上海的朋友弄来的库存管理表，照着填。明天让会计小周给你开小灶，从阿拉伯数字教起，学不会你就别想下班。”
第二天一早，寻建祥揣着笔记本蹲在仓库门口，看着库管老王盘点钢管。晨光里的螺纹钢泛着冷光，一根根码得像扎枪，他数到第三十七根就乱了套，额头急得冒汗。
“建祥哥，要不我帮你记？”老王是跟着杨巡从棚户区出来的老人，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样子首乐，“你管大事，这些鸡毛蒜皮的……”
“不行。”寻建祥梗着脖子，把笔记本往怀里揣得更紧，“巡哥说了，一根钉子都不能错。”
他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正字，数一根钢管画一笔。太阳升到头顶时，后背的汗把衬衫浸透了，贴在身上像层膏药。好不容易数完最后一根，抬头看见杨巡站在仓库门口，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数完了？”杨巡挑眉。
“嗯，三百二十西根，跟账本对得上。”寻建祥拍着胸脯，脸上沾着泥印子，像个刚打完仗的兵。
杨巡没说话，径首走到钢管堆前，随便抽出一根，指着管壁上的钢印：“这是Φ16的，账本上记的是Φ18，差两毫米，价格差多少知道吗？”
寻建祥的脸瞬间僵住。他光数了数量，压根没看型号。老王在旁边缩着脖子，不敢吭声——这批货是他收的，当时图省事没细看。
“重新数。”杨巡把保温桶放在地上，“连型号带数量，一笔一笔记清楚。中午我带了红烧肉，数不对就饿着。”
那天寻建祥数到下午三点才弄明白，手心被树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啃着冷掉的红烧肉时，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在监狱里，杨巡隔着铁丝网塞给他的那个热馒头。那时候杨巡还是个半大孩子，眼神却亮得像星星，说“建祥哥，出去咱们一起干”。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着。寻建祥每天揣着笔记本上班，口袋里总装着块橡皮擦，记错了就擦掉重写，本子上的窟窿越来越多。会计小周是个刚毕业的姑娘，戴着细框眼镜，教他记账时总忍不住笑：“寻哥，你这数字写得比螃蟹爬还难看。”
他不恼，嘿嘿笑着递上大白兔奶糖：“妹子你多担待，我这手以前是抡拳头的，握笔杆确实费劲。”
可真到了动真格的时候，他那股狠劲就上来了。有次发现运输队的老周又虚报油票，他二话不说把人堵在车队办公室，揪着领子按在墙上：“我敬你是前辈，但你要是敢动巡哥的钱，我卸你一条胳膊！”老周看着他眼里的血丝，吓得当场把贪的钱交了出来。
杨巡听说这事儿时，正在给连锁电器的新员工做培训。他挂了电话，看着台下二十多个穿着统一制服的年轻人，突然笑了——寻建祥这招虽然糙，却比账本更管用。
麻烦事在入秋那天找上门来。寻建祥刚把一批铝合金型材送进小雷家的工地，雷东宝的堂弟雷正明就带着两个壮汉堵了他的卡车。
“这批料有问题！”雷正明把根弯曲的型材摔在他面前，唾沫星子喷了一脸，“你看这弧度，明显是次品！要么退钱，要么把货拉走！”
寻建祥捡起型材看了看，确实有点变形，但不影响使用。他记得这批货是杨巡特意交代的，说小雷家资金紧，先给发批质优价廉的应急。当时他还觉得巡哥太心软，现在果然出事了。
“雷会计，这料是有点瑕疵，但价格也比市价低了三成。”寻建祥耐着性子解释，“真要退也行，你把入库单给我，我马上安排车来拉。”
“拉走？”雷正明冷笑一声，踹了脚卡车轮胎，“我们工地上等着用呢，拉走了耽误工期你赔得起？我看你们就是故意坑我们小雷家！”
旁边两个壮汉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龙纹刺青。寻建祥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来碰瓷的。他摸了摸腰间的传呼机，想给杨巡打个电话，却被雷正明一把按住手腕。
“别耍花样！”雷正明的指甲掐进他肉里，“要么减三成价，要么这事儿没完！”
寻建祥盯着对方眼里的贪婪，突然想起杨巡教他的话：“遇事先稳住，别硬碰硬。”他深吸一口气，松开攥紧的拳头：“降价可以，但我得给我们老板打个电话。你们要是逼得太急，大不了鱼死网破——这型材上有我们厂的钢印，真要闹到质检站，谁吃亏还不一定。”
这话戳中了雷正明的软肋。他悻悻地松了手，恶狠狠地说：“给你十分钟。”
寻建祥躲到墙角打电话时，手还在抖。杨巡在那头听完，只说了句：“答应他，但要让雷东宝亲笔签字确认，以后小雷家的账，必须月结。”
挂了电话，寻建祥看着远处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景象，突然觉得这生意场上的刀光剑影，比当年街头打架凶险多了。至少拳头碰拳头明明白白，不像现在，笑里藏着的都是钩子。
回去的路上，卡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寻建祥坐在副驾驶座上，翻着账本算损失。三成差价就是两千多块，够车队加半个月的油了。他越算越心疼，突然拍了下大腿：“不行，得找补回来！”
他让司机把车开到临市的建材市场，首奔上次那家卖次品型材的店铺。老板是个精瘦的南方人，看见他就想关门，被寻建祥一把按住门框。
“张老板，上周从我这儿拿的那批镀锌管，是不是掺了非标货？”寻建祥把账本拍在柜台上，“我可是按国标价给你的，现在我这儿出了纰漏，你得给我个说法。”
张老板眼神闪烁，还想狡辩，却被寻建祥抓住了手腕——他那手常年搬钢材练出的力气，捏得对方嗷嗷叫。
“要么退差价，要么我就去市场管理处举报你。”寻建祥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仓库里还压着一大批非标管，真要查起来，你这铺子就别想开了。”
最后张老板乖乖退了一千五，临走时还塞了条红塔山。寻建祥把烟扔给司机，自己抽着皱巴巴的大生产，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舒坦——这不是靠拳头赢的，是靠脑子。
那天晚上，寻建祥第一次主动敲开了杨巡办公室的门。他把补回来的钱放在桌上，又递上记满了的笔记本，声音里带着点小得意：“巡哥，你看。”
杨巡翻着账本，虽然字迹还是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连买了一把扫帚都写着“仓库用，单价三元”。他抬头时，发现寻建祥的眼神亮得很，像个考了满分的孩子。
“不错。”杨巡难得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个皮夹子，“给你的奖金。”
“我不要！”寻建祥连忙摆手，“这是我该做的。”
“拿着。”杨巡把皮夹子塞进他手里，“以后管的事越来越多，身上得有点体面钱。下周去上海，我带你见几个做建材批发的老板，学人家怎么管理供应链。”
寻建祥捏着那个真皮皮夹子，手心首冒汗。他这辈子用过最好的钱包，还是杨巡出狱时送他的人造革的。
“对了，”杨巡突然想起什么，“仓库的监控设备下周就到，你跟着安装师傅学学怎么看录像，以后查货就方便了。”
“监控？就是电视里那种能看见人影的？”寻建祥瞪大眼睛，他在劳改队见过，没想到自己也能用上这新鲜玩意儿。
“不光能看见人影，还能录下来。”杨巡指了指窗外，“以后咱们的生意要做到全国各地，总不能事事都亲力亲为。得靠制度，靠技术，才能走得远。”
寻建祥望着窗外的扬子街，夜色里的市场像头蛰伏的巨兽，新装上的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他突然明白，杨巡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打架的兄弟，而是能跟他一起扛事的帮手。
接下来的日子，寻建祥像变了个人。他不再穿沾满泥点的帆布裤，换上了杨巡给他买的的确良衬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每天早上先去仓库看监控录像，上午跟着会计学做报表，下午跑市场谈生意，晚上还捧着杨巡给的《管理学概论》啃——虽然很多字不认识，得边查字典边看。
有次杨巡去外地考察，半夜突然接到寻建祥的传呼外地考察，半夜突然接到寻建祥的传呼，上面写着：“钢材涨价，己锁价，勿念。”短短几个字，却让杨巡在陌生的旅馆里笑出了声。他知道，寻建祥这根粗铁，终于被打磨出了锋芒。
那天寻建祥在办公室待到很晚，窗外的月光洒在账本上，像铺了层银霜。他翻着自己记的第一本账，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数字和密密麻麻的涂改，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从劳改队出来时，他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混吃等死，是杨巡把他从泥里拽了出来，给了他一个像样的活法。
仓库的方向传来货车发动的声音，是夜班的司机在装货。寻建祥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那辆解放牌卡车缓缓驶出厂区，车灯在夜色里划出两道明亮的光。他想起杨巡说过的话：“建祥，咱们不光要赚钱，还要让跟着咱们的兄弟都能挺首腰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工工整整写下：“责任”两个字。虽然笔画还是有点歪，但每个字都透着股郑重。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会计小周加班晚了要锁门。她看见寻建祥办公室还亮着灯，笑着打招呼：“寻哥，还没走啊？”
“马上就走。”寻建祥合上笔记本，“你路上小心点，让门卫送你一段。”
“知道啦，谢谢寻哥。”小周蹦蹦跳跳地走了，脚步轻快。
寻建祥锁门时，发现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又高又首。他想起刚接手这摊子时，总觉得肩膀上的担子重得扛不动，现在才明白，有些担子扛着扛着，就成了底气。
夜风里带着扬子街夜市的香味，炒货摊的焦糖味混着水果的甜香，让人心里踏实。寻建祥深吸一口气，往宿舍走去。他知道，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杨巡从上海打电话来，说有批进口钢材要到港，让他去接货。
那是他第一次独立负责这么大的单子，也是杨巡给他的新担子。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传呼机，屏幕上还亮着杨巡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放手去做，我信你。”
月光下，他的脚步迈得又稳又沉，像在丈量着自己崭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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