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把新招的会计小张领进办公室时，寻建祥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长条桌旁，手里转着支钢笔，看着桌上摊开的账本首皱眉。阳光透过百叶窗斜切进来，在他油乎乎的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块打了补丁的旧布。
“祥子，这是小张，从国营厂财务科出来的，以后咱这儿的账都归他管。”杨巡把一个搪瓷杯往桌上一蹾，搪瓷掉了块皮，露出里头的黑铁，“小张，这是寻建祥，管着建材和车队，以后打交道的时候多。”
小张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拘谨地伸出手：“寻哥好，以后请多指教。”他穿着熨帖的的确良衬衫，袖口扣得严严实实，跟寻建祥那敞着领口的样子比，像两个世界的人。
寻建祥瞥了眼那只白净的手，没起身，只抬了抬下巴：“哦，小张啊。账的事我不懂，反正别耽误事就行。”说着把钢笔往账本上一戳，墨水溅出个小黑点，“你看这上个月的油钱，车队老王报了八百，我瞅着顶多六百，这糊涂账……”
“寻哥，以后报销得附原始凭证。”小张没等他说完就接了话，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红皮本子，“这是财务制度细则，所有费用报销都得有发票，经手人签字，部门负责人审批，最后由我复核。油钱得附加油小票，上面得有日期和里程数。”
寻建祥的脸噌地红了，像被人兜头浇了盆热水。他把账本一合，拍在桌上：“啥玩意儿？加个油还得记里程数？老王跑运输跑了十年，还能骗咱这点油钱？杨巡，你这是啥意思？雇个人来盯着咱？”
杨巡正低头给俩人倒茶水，闻言动作顿了顿，把茶杯往小张面前推了推，才慢悠悠地说：“祥子，不是盯着谁。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摊子大了，建材、运输、还有那几个电器分店，加起来十几号人管钱管物，没个规矩不成。”
“规矩规矩，就你懂规矩！”寻建祥霍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当初在扬子街摆地摊，就咱俩人，钱往铁皮盒里一扔，啥时候差过账？现在倒好，又是签字又是发票，折腾这些虚头巴脑的，能当饭吃？”
隔壁办公室的人都听见了动静，好几张脸贴在玻璃窗上往里瞅。杨巡皱了皱眉，朝外面摆摆手，又转过来按住寻建祥的肩膀：“坐下说。小张是请来帮咱的，不是来挑刺的。你想想，上次跟雷东宝那边结建材款，就因为咱没正规发票，他那边会计卡了咱半个月，少结了三千块，忘了？”
提到这事，寻建祥的气消了点，但还是梗着脖子：“那是雷东宝的人刁难咱！再说了，三千块钱，咱跑两趟运输就赚回来了，犯得着兴师动众搞这些？”
“两趟运输赚回来，那十趟八趟呢？”杨巡把小张带来的制度细则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管着车队和建材，天天跟钱打交道。就说车队吧，司机拉私活、虚报过路费，这些漏洞不堵上，一年得损失多少？咱现在是想往大了做，不是以前小打小闹的时候了。”
小张在旁边轻声补充：“寻哥，我以前在国营厂见多了，规章制度看着麻烦，其实是保护大家。账目清楚了，谁也不用背黑锅。”
“你闭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寻建祥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小张一哆嗦。杨巡脸色沉了下来：“祥子！你这是干啥？小张是我请来的人，你得尊重人家。”
寻建祥见杨巡动了真格，脖子拧了拧，终究没再说难听话，抓起桌上的账本摔门而去，门框都跟着晃了晃。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小张捏着钢笔的手微微发颤，小声说：“杨老板，要不……这制度我再改改？”
“不改。”杨巡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烫得他龇牙咧嘴，却也让脑子更清醒了，“小张，你该咋做咋做，有我在，天塌不了。他就是一时转不过弯，过阵子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接下来的日子却没那么容易。小张按制度要求规范报销流程，第一天就卡住了三个老员工。车队老王拿着张皱巴巴的收据来报油钱，被小张要求换正规发票，气得跳脚：“我跑遍了城郊的加油站，就没见过给发票的！你这是成心刁难！”
寻建祥正好撞见，往小张桌前一站，指着老王说：“他的油钱我认，我签字，能报不？”
小张看了看杨巡办公室的方向，硬着头皮说：“寻哥，制度规定必须要发票……”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寻建祥把收据抢过来拍在桌上，“杨巡要是怪罪下来，我担着！”说完拉着老王就走，路过杨巡办公室时故意咳嗽了两声。
杨巡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捏着眉心叹了口气。他知道寻建祥是故意做给自己看，可这口子一旦开了，之前的规矩就全白定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喊住俩人：“老王，油钱先记着，明天我让小张跟你去加油站，能开的开，不能开的换家能开的，以后都定点加油。”
老王愣了愣，看看杨巡又看看寻建祥，嘟囔着走了。寻建祥站在原地没动，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杨巡，你非要这么折腾？老王跟着咱干了三年，他啥人你不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不能让他坏了规矩。”杨巡往回走，示意他跟上，“今天他能拿收据报油钱，明天就能拿假发票报维修费。祥子，你当大哥的，得帮着他们走正道，不是护着他们犯糊涂。”
寻建祥没接话，蹲在墙角抽烟，烟圈一圈圈往上飘，像他心里解不开的疙瘩。杨巡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蹲下来，递给他一根烟：“我知道你觉得我不念旧情。可你想想，咱以后要做连锁，要开分公司，总不能每个地方都靠兄弟义气管着吧？得有章程，让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照着章程就能把事做好，这才叫本事。”
“我就是觉得憋屈。”寻建祥猛吸了口烟，烟蒂烫到手指才扔掉，“以前咱哥俩，加上几个兄弟，有事吆喝一声就办了，多痛快。现在倒好，办个事得签七八回字，查这查那，累不累？”
“累，但踏实。”杨巡望着窗外，扬子街市场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你还记得前年那批劣质电线不？就因为没签正规合同，对方不认账，咱亏了两万多。要是当时有法务盯着，能吃那亏？”
提到这事，寻建祥不吭声了。那笔钱是俩人那会儿大半年的利润，想起当时杨巡蹲在仓库里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样子，他心里就发堵。
“我打算再招个学法律的，专门管合同和纠纷。”杨巡说，“以后不管是租地皮还是进货，都得有正规合同，谁也别想坑咱。”
寻建祥抬起头，眼里带着点惊讶：“还要招人？杨巡，你是不是觉得咱这些老兄弟没用了？”
“瞎想啥呢。”杨巡捶了他一下，“你是我左膀右臂，这点永远不变。但你得学着看账本，懂合同，不然以后怎么帮我管更大的摊子？我给你报了个夜校，学会计基础，晚上没事去听听。”
寻建祥脸一红，挠了挠头：“我这脑子，能学会不？”
“咋不能？”杨巡笑了，“你比谁都机灵，就是以前没机会学。去试试，学不会咱再想别的辙。”
话虽这么说，规范化的阻力并没减少。杨巡招的法务小李刚上班三天，就把寻建祥跟人签的建材合同打了回来，说里面有三处漏洞，可能会被对方钻空子。寻建祥气得把合同摔在小李桌上：“这是我跟老主顾签的，多少年的交情了，用得着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小李是个戴眼镜的斯文姑娘，却一点不怵他：“寻经理，交情不能当饭吃。合同上写着‘质量合格’，可啥叫合格？没有具体标准，到时候对方说合格，你说不合格，谁说了算？”
俩人吵到杨巡办公室，杨巡仔细看了合同，确实如小李所说，有好几处模糊不清的地方。他让小李重新拟一份，加了详细的质量标准和验收流程，然后让寻建祥再去找对方签字。
寻建祥老大不乐意，磨磨蹭蹭去了，回来却一脸古怪：“那老小子，看了新合同，居然说咱专业，还夸我办事细心。说以前跟别人做生意，就因为合同写得不明白，吵了好几回架。”
杨巡哈哈大笑：“你看，这就是规矩的好处。不光保护咱，也让对方省事，人家还愿意跟咱打交道。”
慢慢的，老员工里开始有人尝到规范化的甜头。车队的王师傅以前总被怀疑虚报过路费，心里憋屈，现在每次加油都要发票，过路费也记着里程，月底对账清清楚楚，腰杆都首了：“还是杨老板有远见，现在谁也别想冤枉我。”
有次雷东宝来拉建材，看到寻建祥拿着计算器对账，还翻着本《合同法》看，吓了一跳：“祥子，你这是转性了？不跟杨巡出去喝酒，在家啃书本了？”
“懂点规矩总没错。”寻建祥嘴上谦虚，心里却有点得意，“东宝哥，你也得注意，现在做生意不比以前，合同得看仔细了，别让人坑了。”
雷东宝嗤笑一声：“我跟人做生意，全凭义气，签那玩意儿干啥？”杨巡在旁边听着，想劝两句，又觉得不是时候，只能心里叹了口气。
这天晚上，杨巡加完班，路过夜校，看见寻建祥坐在教室里，听得格外认真，笔记本上歪歪扭扭记了不少字。他没进去打扰，悄悄走了，心里却像揣了个暖炉，热乎乎的。
走到巷子口，撞见母亲提着个饭盒等在那儿：“我给你留了点粥，趁热喝。”杨巡接过饭盒，母亲又说，“祥子妈跟我说，祥子最近老熬夜看书，说你逼他学这学那的。巡儿，差不多就行，别让兄弟们太为难。”
“妈，我知道分寸。”杨巡喝着粥，粥熬得软糯，带着淡淡的米香，“我不是为难他们，是想让他们跟我一起过上好日子。现在生意不好做，没规矩不行，等以后他们就明白了。”
母亲叹了口气：“我不懂你们生意上的事，就是觉得，以前你们哥俩穷的时候，倒比现在亲。”
杨巡心里一动，望着远处的灯火，轻声说：“妈，会亲的。等过了这阵子，大家就都明白了。”
他知道，规范化的阵痛还没过去，以后可能还会有更难的时候。但他不后悔，就像扬子街的改造，一开始也有人骂他瞎折腾，可现在呢？商户们都念叨着他的好。
回到住处，杨巡翻开小张送的《企业管理制度大全》，里面夹着张纸条，是寻建祥写的，字歪歪扭扭：“杨巡，今天学了记账，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意思了。加油。”
杨巡笑了，把纸条夹在书里，心里更踏实了。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只要兄弟们还在，只要方向没错，就一定能走通。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书桌上的合同和账本，也照亮了杨巡眼里的希望。他知道，阵痛之后，总会有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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