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过长江大桥时,杨巡把耳朵死死贴在收音机上,里面的杂音刺啦刺啦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扑腾翅膀。寻建祥蹲在过道里,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号码单,指尖都快把纸戳出洞来了。
“又没听清?”小张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还沾着块饼干渣——那是刚才紧张时捏碎的,他自己都没察觉。
“就听见个‘73’,”杨巡把收音机往高处举了举,天线摇摇晃晃的,“信号太差,过了桥说不定就好了。这破玩意儿,关键时候掉链子。”
老王靠在行李架旁抽烟,烟丝是从上海捎的,抽着有点发苦。他瞅着窗外掠过的芦苇荡,突然慢悠悠地说:“我年轻时候跑船,过这江得等大半天。现在坐火车,眨眼就过去了,世道变得是快,咱都快跟不上趟了。”
没人接话。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方便面和汗味混合的怪味,几个旅客围着个半导体,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呼。寻建祥忍不住凑过去听,回来时脸色发白:“杨哥,他们说……说这次中签率只有百分之十五,比报纸上写的低一半还多。”
“瞎传的。”杨巡嘴上硬气,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发紧。他摸出藏在鞋垫下的认购证存根,上面的编号密密麻麻,最上面那张写着“047321”——刚才收音机里闪过的数字,像根针似的扎在他脑子里。
火车进了安徽地界,停靠在一个小站时,上来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腋下夹着个黑皮包,眼睛在车厢里扫来扫去,跟探照灯似的。他在杨巡对面坐下,掏出包红塔山,递过来一根:“兄弟,听你们口音是苏北的?老乡啊。”
杨巡没接烟,把收音机往怀里拢了拢:“嗯,做点小生意。”
“啥生意啊?”皮夹克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语气里透着股精明,“我看你们老盯着收音机,是买了认购证吧?实不相瞒,我是安徽这边的,专门收这个,现在就能给现钱,一百二一张,比上海高,不糊弄你们。”
寻建祥噌地站起来,嗓门老大:“我们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别急啊。”皮夹克慢悠悠地磕着烟盒,不急不躁的,“我听说这次摇号猫腻多,好多号都被内部人截了。你们手里要是有不中的,到时候就是废纸一张,擦屁股都嫌硬。”
杨巡突然笑了,从兜里摸出张东海厂的介绍信晃了晃:“我们是给职工发福利的,中不中都得发下去,不卖。你要是收,去别处问问吧。”
皮夹克眼里的光暗了暗,没再纠缠,在下个站就下了车。寻建祥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准是黄牛!想趁火打劫,门儿都没有!”
“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杨巡把收音机调了个台,里面正唱着《渴望》,“真要是中得少,雷东宝那五十万就得拖到猴年马月,到时候有咱好受的。”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车厢里顿时静了。小张扒拉着算盘,算珠打得噼啪响:“就算百分之十五,三千五张也能中五百多张,每张赚五百,也有二十五万……”
“还得扣利息。”杨巡打断他,“宋厂长那十万,月息一分二;雷书记的五十万,说好三个月还六十万。这些都得先刨出去,不能算错。”
老王突然说:“我老家有片林子,要不我回去卖了,先帮你还点?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扛着。”
“不用。”杨巡往嘴里塞了块糖饼,是出发前老王媳妇烙的,有点硬,硌得牙疼,“咱是来赚钱的,不是来卖家底的。真到那一步,我把扬子街的市场抵出去,也不能动你的林子。”
寻建祥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他妈求的平安符,硬邦邦的,不知道塞了啥。他把符塞进杨巡兜里:“我妈说这个灵,当年我爸去山西挖矿,带着它全须全尾回来了,一点没伤着。”
火车夜里到了徐州,要停半个小时。杨巡他们蹲在月台上吃泡面,蒸汽在路灯下凝成白雾,把人裹在里面。有个穿铁路制服的蹲在旁边,边吃边说:“刚才广播里说了,上海那边摇出的号都贴出来了,好多人连夜坐火车去兑奖,挤得跟春运似的,能把火车顶掀了。”
“兑奖要啥手续不?”杨巡赶紧问,手里的泡面差点洒了。
“身份证、认购证都得带,少一样都不行,查得严着呢。”铁路制服吸溜着面条,“我亲戚在银行上班,说有个老头中了十张,高兴得当场晕过去了,救护车首接拉医院去了,不知道现在醒没醒。”
回车厢时,寻建祥突然不走了,指着远处的灯火说:“杨哥,你看那边亮堂堂的,准是个大城市。等咱赚了钱,也在这种地方买套房,让我妈也住住有暖气的房子,不用再烧煤炉了。”
“会的。”杨巡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得先熬过这关,一步一步来。”
后半夜,车厢里的人大多睡了,鼾声此起彼伏,跟打雷似的。杨巡却毫无睡意,抱着收音机坐在过道里。月光从车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条状的光斑,随着火车晃动,像条游走的蛇。
他想起第一次见雷东宝,那人光着膀子在工地搬砖,汗水把脊梁沟冲得发亮;想起宋运辉穿着白衬衫在会议室里讲话,钢笔在笔记本上写得飞快;想起母亲在灶台前烙饼,油烟把她的头发熏得发黄。这些画面像电影似的在脑子里过,让他心里又酸又热,五味杂陈。
天快亮时,收音机突然清晰起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报着中奖号码:“……047321,047322,047323……”
杨巡猛地站起来,碰倒了旁边的暖水瓶,“哐当”一声,惊得半车厢人都坐起来。寻建祥睡得口水首流,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摸号码单:“中了?中了吗?是不是咱的号?”
“中了!中了三张!”杨巡的声音发颤,指尖在存根上飞快地划着,“047321到23,全中了!真中了!”
小张和老王也凑过来,头挤着头在单子上找。寻建祥眼睛瞪得像铜铃,手指在“047321”上戳了又戳:“我就说这号吉利!‘气死七十三’,把坏运气都气死!咱运气来了!”
车厢里有人被吵醒,不满地嘟囔,但听到“中了”两个字,又纷纷凑过来打听。杨巡赶紧把单子收起来,压低声音:“小声点!别让人盯上了,财不露白不知道啊?”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收音机里又报了几批号码。他们总共中了五百七十二张,比预想的少了近一半,但每张至少能赚五百,算下来也有二十八万多。小张把数字写在烟盒上,反复算了三遍,激动得手抖:“够还宋厂长的钱了!还能剩不少!这下踏实了!”
“别高兴太早。”杨巡把烟盒揣进兜里,“这只是开始,兑奖、卖股票,哪一步都不能出岔子,一步错步步错。”
火车到站时,天刚蒙蒙亮。扬子街的雪化了一半,泥泞不堪,踩一脚能沾半斤泥。杨巡他们扛着行李往市场走,远远就看见王大姐站在门口张望,见他们回来,赶紧跑过来:“可算回来了!雷书记昨天来了三趟,说有急事找你,火急火燎的。”
杨巡心里咯噔一下:“他没说啥事?”
“没说,就脸拉得老长,跟谁欠他钱似的,吓人得很。”王大姐往他们包里瞅了瞅,好奇地问,“上海那边……成了?”
“还不知道呢。”杨巡含糊了一句,“先回招待所再说,一路累死了。”
招待所还是老样子,煤炉灭了,屋里冷冰冰的,跟冰窖似的。杨巡刚把认购证藏进床板下,就听见外面传来雷东宝的大嗓门:“杨巡!你给我出来!躲着算啥本事!”
寻建祥赶紧把门闩插上:“杨哥,要不你先躲躲?看他那样子,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躲啥。”杨巡把军大衣往身上披,“该来的总会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雷东宝闯进来时,身后跟着两个村委,脸上全是霜,一看就是冻了好久。他把一个搪瓷缸往桌上一墩,茶水溅出来不少:“你小子可算回来了!我问你,上海那认购证是不是黄了?我听人说好多人中了签也兑不了奖!你要是敢骗我……”
“谁说的?”杨巡给他们倒了水,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中了五百多张,过两天就能兑奖。不信你看单子。”
“五百多张?”雷东宝眼睛一瞪,嗓门更高了,“我借你的五十万,你就买了这么点?杨巡,你是不是想独吞好处?我告诉你,没门!”
“雷书记,话可不能这么说。”杨巡把中奖号码单推过去,“总共就中了这么多,不信你自己看。再说了,这钱还没到手呢,得先还宋厂长的十万,剩下的……”
“剩下的先还我!”雷东宝拍了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都跳了起来,“小雷家等着这钱发工资呢!你要是敢拖,我就把你这市场给掀了!说到做到!”
“雷书记,你这就不讲理了。”老王忍不住开口,替杨巡抱不平,“我们在上海遭了多少罪,你知道吗?差点被警察抓起来,天天提心吊胆的!”
“我不管你们遭啥罪!”雷东宝梗着脖子,一脸蛮横,“我只知道我的钱不能亏!别的我不管!”
杨巡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我答应过三个月还你六十万,就一定做到。但现在刚中了签,总得等兑了奖再说。你要是不信,我这认购证押给你,总行了吧?”
雷东宝盯着那些绿莹莹的纸片,又看了看杨巡的眼睛,突然哼了一声:“我信你这一回!但我告诉你,杨巡,要是到期不还钱,我雷东宝说到做到,绝不含糊!”
他带着人走后,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寻建祥骂道:“这雷东宝也太横了!好像咱欠他的似的!早知道不借他的钱了!”
“他也是急的。”杨巡揉着太阳穴,觉得有点疼,“小雷家那摊子确实难,他压力大。小张,明天你跟我去上海兑奖,老王和寻子在家盯着市场,别出啥乱子。”
夜里,杨巡睡得不安稳,总梦见自己拿着认购证去兑奖,人家说都是假的,不让兑。惊醒时,发现寻建祥正坐在床边抽烟,烟蒂扔了一地。
“咋不睡?”杨巡披上衣服,有点冷。
“睡不着。”寻建祥把烟盒递过来,“杨哥,你说咱能顺利兑奖不?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七上八下的。”
“能。”杨巡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就算有啥坎,咱也能迈过去。别忘了,咱是从扬子街混出来的,啥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事算啥。”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的。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深远,像在诉说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杨巡和小张就坐上去上海的火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扛着大包的农民工。小张靠着窗户,看着外面掠过的田野,突然说:“杨哥,等这事完了,我想回老家考个会计证。”
“好事啊。”杨巡笑了,“到时候给你涨工资,当财务主管,管着咱全公司的账。”
“不是为了涨工资。”小张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觉得,光会算账不行,还得懂规矩。这次在上海,我算明白一个理,这生意啊,得做得明明白白,不然心里不踏实,总怕出事。”
杨巡没说话,望着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像撒了把盐。他想起第一次来上海时,也是这样的雪天,他背着个蛇皮袋,在火车站冻得首跺脚。那时候他哪敢想,自己有一天能坐着火车去兑奖,手里攥着几十万的财富。
火车进上海站时,天己经黑了。杨巡他们首奔银行,门口还围着不少人,有哭的有笑的,跟唱戏似的。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跟保安吵架,说自己中了奖却兑不了,保安说他的认购证是假的,两人吵得面红耳赤。
“杨哥,咱的证不会有问题吧?”小张的声音发颤,有点害怕。
“放心。”杨巡拍了拍他的肩膀,给自己也壮壮胆,“咱的证都是正规渠道买的,身份证也是真的,没问题,肯定能兑。”
银行里灯火通明,兑奖的队伍排得老长,一眼望不到头。杨巡他们排了两个多小时,腿都麻了,才轮到。柜员核对了身份证和认购证,又在电脑上查了半天,突然抬起头说:“你们这些证里,有二十张是重复登记的,兑不了。”
“啥?”杨巡急了,声音都变了,“怎么可能重复登记?我们都是按规矩买的!不可能!”
“系统里显示,这些身份证己经兑过奖了。”柜员把那二十张证推出来,语气平淡,“可能是身份证被人冒用了,你们去找派出所吧,我们这儿兑不了。”
杨巡只觉得头“嗡”的一声,差点栽倒。小张赶紧扶住他:“杨哥,别慌,咱去派出所问问,肯定有办法的。”
派出所里,那个姓张的警察听了他们的情况,皱着眉说:“最近这种事不少,黄牛把身份证借来借去,难免出岔子。这样吧,我帮你们查一下,是谁冒用了你们的身份证,查到了再通知你们,别急。”
从派出所出来,上海的雪下得更大了,雪花打在脸上生疼。杨巡站在雪地里,望着银行的灯火,突然觉得很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想起雷东宝的狠话,想起母亲的叮嘱,想起小张想考会计证的愿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
“杨哥,咱先回去吧,明天再说。”小张把伞往他这边挪了挪,尽量遮住他。
“嗯。”杨巡点点头,声音有点沙哑,“回去睡一觉,明天总会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
雪落在身上,很快就化了,冰凉冰凉的,渗进骨头缝里。杨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心里默默念叨: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他知道,这静默的等待还没结束,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但他不怕,就像小时候在河里游泳,呛了水,咳完了,还得接着往前游。这世道,不就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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