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把招待所的墙根泡得发潮，墙角甚至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绿霉。杨巡蹲在煤炉边，手里捏着那张被派出所退回的二十张认购证，纸边都被雨水泡得发卷，像只泄了气的蛤蟆。小张在旁边核对着兑奖清单，铅笔头都快磨平了，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杨哥，除去这二十张，剩下的五百五十二张都能兑，算下来是……”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了滚，“是二百七十六万。”
“二百七十六万。”杨巡重复了一遍，声音有点发飘，像踩在棉花上。他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这数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麻——上辈子他拼死拼活干十年，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连做梦都不敢想。
寻建祥突然从外面冲进来，雨衣上的水顺着裤脚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他手里举着张湿漉漉的《解放日报》，报纸被揉得像咸菜干：“杨哥！报纸！中奖号码全登出来了！咱的号……全中了！一个都没落下！”
“慌啥，早知道了。”杨巡嘴上说着，手却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指尖都在抖。报纸上的号码密密麻麻，他用手指一个个点过去，指尖在“047321”上停住，突然按住寻建祥的肩膀猛晃：“全中了！真的全中了！咱发了！”
小张被晃得眼镜都歪了，却顾不上扶，指着报纸上的股价表尖叫：“杨哥你看！每股都涨到一百二了！比咱预估的高两倍还多！这下发大财了！”
老王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子在地上磕了三下，突然站起来往门外跑，差点被门槛绊倒。杨巡愣了愣：“老王你干啥去？外面还下着雨呢！”
“给我家那口子打电话！”老王的声音带着哭腔，跑到门口又回头，“让她赶紧杀只鸡，给祖宗上柱香！这是老坟冒青烟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时，突然静得能听见雨点打在窗台上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在数钱。杨巡把那五百五十二张认购证在桌上摆开，绿莹莹的一片，像铺了层翡翠。他拿起一张对着光看，纸面上的花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仿佛能看见一沓沓人民币在上面跳舞，晃得人眼晕。
“杨哥，咱……咱成百万富翁了？”寻建祥的声音发颤，伸手想去摸，又猛地缩了回去，像怕烫着似的，“这钱……够买多少辆解放卡车啊？”
“不止。”杨巡数着手指，突然笑出声，“每张成本三十，现在市价一百二，一张赚九十，五百五十二张就是……”
“西万九千六百八十块？”小张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对，脸腾地红了。
“傻小子，是西十五万一千二百块！”杨巡敲了他的脑袋，“加上本金十七万，总共二百七十六万！”他突然站起来，在屋里转圈，军大衣的下摆扫过煤炉，差点把炉子带翻，“我要在扬子街盖三层楼！一楼当市场，二楼办公，三楼住人！给我妈买个金镯子，给你娶个城里媳妇，彩礼翻倍！”
寻建祥嘿嘿傻笑，露出两排白牙，突然想起什么，挠了挠头：“那雷书记的钱……”
“还！马上还！”杨巡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六十万一分不少，再给他塞两条中华！让他看看咱扬子街的实力！”
正说着，老王浑身湿漉漉地回来，脸上却笑开了花，皱纹里都淌着水：“我家那口子说，等我回去就给我打酒喝！还说要把猪圈拆了，盖瓦房！”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说，“杨老板，这钱……咋弄回去？揣身上？还是雇个保镖？”
“傻样。”杨巡从床板下摸出个帆布包，里面是一沓沓转账支票——这是他托银行经理办的，“大额现金不好带，咱转成支票，回去再取。”他把支票分成三份，“我带一百万，寻子带八十万，小张带七十六万，分开走，谁也别跟谁说话，装作不认识。”
夜里，西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谁也睡不着，眼睛都亮得像灯泡。窗外的雨还在下，寻建祥翻了个身，床板吱呀响了一声：“杨哥，我做梦都没想到能有这么多钱。小时候我妈总说，能顿顿吃白面馒头就不错了，哪敢想……”
“会更好的。”杨巡望着天花板，上面的裂纹像幅地图，“等回去了，咱把市场扩建了，再开几家分店，让扬子街的人都跟着咱发财，以后顿顿吃红烧肉。”
小张推了推眼镜，镜片在月光下闪了闪：“杨哥，我想把我那五万块投进来，跟着你干，不拿工资都行。”
“算你一个。”杨巡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王呢？你那五万也投进来，给你算股份，年底分红。”
老王猛点头，烟锅子在黑暗中点了点：“我信你，杨老板。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把上海照得亮堂堂的。他们去银行兑奖时，柜台前挤满了人，哭的笑的吵的，跟菜市场似的。有个老太太拿着中奖的认购证，手抖得签不了字，柜员只好扶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眼泪掉在纸上，洇开个小水团。
轮到杨巡时，经理亲自过来了，手里捧着个红本子，笑得像朵花：“杨先生，恭喜啊。您这可是大客户，我们行长说要跟您认识认识，想请您吃饭。”
“不用了，我赶时间。”杨巡把支票往包里塞，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他看见昨天那个穿西装的男人还在跟保安吵架，手里举着张皱巴巴的认购证，嗓子都喊哑了，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
走出银行，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杨巡突然觉得不对劲——寻建祥和小张不见了。他心里一紧，刚想喊，就看见两人从旁边的商店跑出来，手里捧着个崭新的皮箱，气喘吁吁的。
“杨哥，给你买的！”寻建祥把皮箱塞给他，脸上笑开了花，“这么多钱，得用个好箱子装着，不能委屈了钱。”
皮箱是棕色的人造革，上面还印着“上海制造”的金字，亮闪闪的。杨巡摸了摸，突然笑了——上辈子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个这样的皮箱，走到哪儿都能挺首腰杆。
回招待所的路上，他们路过一家彩电店，橱窗里摆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正在放《新闻联播》，画面清晰得能看见主持人脸上的痣。老王盯着看了半天，突然说：“杨老板，咱也买一台吧？回去给市场里的商户看看，让他们也高兴高兴，沾沾喜气。”
“买！”杨巡推门进去，指着那台最大的，“就要这个！再买两台电风扇，回去给大家凉快凉快，虽然现在用不上，夏天就能用了！”
老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赶紧让人打包，嘴里不停念叨：“您这是中了认购证吧？最近好多人来买彩电，都是你们这样的大客户。恭喜恭喜啊，发大财了！”
提着彩电和电风扇往回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有人还跟着他们走了一段。寻建祥得意地挺着胸脯，跟抬着轿子似的，步子都轻快了。杨巡突然觉得，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不用躲躲藏藏，不用怕警察，赚了钱就能大大方方地花，谁也管不着。
收拾行李时，杨巡把那二十张无法兑现的认购证扔进了煤炉。火苗舔舐着纸片，很快就化成了灰烬，飘到窗外去了。他望着灰烬被风吹走，突然觉得心里敞亮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重要的是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去火车站的路上，他们又遇见了那个帮过他们的张警察，他正骑着自行车巡逻。杨巡赶紧把两条中华递过去，笑得合不拢嘴：“张哥，多亏了你，这点东西您收下，不成敬意。”
警察没接，只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说会有好结果吧。回去好好干，别辜负了这好时代。”他顿了顿，凑近了说，“那个冒用你们身份证的黄牛抓到了，钱也追回来了，下次小心点，别再让人钻空子。”
火车开动时，杨巡把皮箱放在腿上，里面的支票硌得他腿有点麻，却舒服得很，比坐沙发还舒坦。他望着窗外掠过的高楼，突然想起第一次来上海时，在火车站啃冷馒头的样子，那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坐着火车，带着几百万回家，跟做梦似的。
“杨哥，你看！”寻建祥指着窗外，声音都变了，“那不是雷书记吗？他咋来了？”
杨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月台上果然站着雷东宝，穿着件军大衣，手里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杨巡”两个字，字歪歪扭扭的，像虫子爬。他心里咯噔一下：“他咋来了？消息这么灵通？”
火车刚停稳，雷东宝就跳了上来，身后跟着两个壮汉，手里拿着扁担，一看就是来帮忙的。他嗓门洪亮，震得车厢都嗡嗡响：“杨巡！你可算回来了！钱呢？带来了吗？”
“雷书记，你咋在这儿？”杨巡把皮箱往怀里紧了紧，有点紧张。
“我听王大姐说你们今天回来，特意赶早班车来的。”雷东宝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皮箱，像饿狼盯着肉，“钱带来了吧？小雷家等着发工资呢，急着用钱。”
“带来了。”杨巡从包里掏出支票，递了过去，“六十万，一分不少，你点点。”
雷东宝接过支票，对着光看了半天，又翻来覆去地摸，突然笑了，露出两排黄牙：“好小子，真有你的！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有本事！”他拍了拍杨巡的肩膀，力气大得能把骨头拍断，“走，跟我回小雷家，我让你嫂子杀只羊，咱好好喝几杯，不醉不归！”
“不了，我得先回扬子街。”杨巡婉拒了，心里惦记着市场，“市场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呢，走不开。”
雷东宝也不勉强，只是说：“那我派辆车送你回去，这么多钱，路上不安全，我不放心。”
坐在雷东宝派来的吉普车上，杨巡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心里像揣了只小鸟，扑腾个不停。他打开皮箱，看着里面的支票，突然觉得眼睛有点热——这不仅仅是钱，是他这辈子的底气，是母亲和妹妹的好日子，是跟着他的兄弟们的盼头，比金子还贵重。
车快到扬子街时，远远就看见市场门口围了一群人，王大姐正踮着脚往远处望，跟个老母鸡似的。看见吉普车，她突然跳起来，拍着手喊：“回来了！杨老板回来了！”
车刚停稳，商户们就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杨老板，成了吗？”“上海那边咋样啊？赚了多少？”
杨巡跳下车，举起手里的彩电，笑着喊：“成了！给大伙买的彩电，以后就在市场里放着，让大家天天能看新闻，了解国家大事！”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吓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了。张老板挤过来说：“杨老板，你答应给我弄的家电专区，可别忘了啊，我还等着呢。”
“忘不了！”杨巡笑着说，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就动工，保证让你满意，弄个全县城最好的家电专区！”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杨巡把皮箱放在桌上，突然觉得很累，往椅子上一坐，浑身的骨头都在响，像散了架。寻建祥、小张和老王也跟进来，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眼睛都眯成了缝。
“杨哥，咱现在是百万富翁了。”寻建祥搓着手，有点不知所措，“下一步干啥？是不是该歇几天，好好享受享受？”
杨巡望着窗外热闹的市场，突然站起来，眼睛里闪着光：“扩建市场，开分店，把‘杨氏电器’的牌子打到全省去！”他走到地图前，用红笔在几个城市圈了圈，“就从这几个地方开始，咱一步一步来，总有一天，全中国都知道咱扬子街！知道咱杨巡！”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巨人。桌上的皮箱敞开着，里面的支票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堆堆金灿灿的元宝，晃得人眼晕。
杨巡知道，这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但他不怕——他手里有了船，有了桨，还有一群愿意跟他一起划的兄弟。这财富像一场核爆，炸开了他人生的新篇章，往后的路，只会更宽，更远。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宋运辉的号码，手还有点抖：“宋厂长，我回来了。钱……我明天就还您。另外，我想跟您聊聊东海厂供应站的事，之前跟您提过的……”
电话那头传来宋运辉沉稳的声音，杨巡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夕阳还要亮，像藏着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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